小小一段路,雨亂人心,緹嬰走得實在不愉快。
“賣傘啦,賣傘啦!”
幼童稚嫩的喚聲在路前方,驚得緹嬰抬頭去看。
那路口商鋪外的青帳下,有一虎頭虎腦的小孩子幫自家婆婆賣傘,吆喝得起勁。孩童身後,就是緹嬰方才拿來當借口的城隍廟。
許多行人擠在城隍廟門邊上躲雨,小孩熱情的吆喝聲,就是對著他們。
而這小孩,就是方才嬉笑著踩水玩、從她與沈一身旁跑過去的小孩。
緹嬰多看了一眼。
那小孩觸及她目光,一陣擠眉弄眼,活潑伶俐。
幼童的一張臉被他自己擠作了一團肉包,小眼睛又如綠豆般大,實在稱不上一個好看的孩童。他這般賣力,放在平時,緹嬰會忍不住被逗笑。
隻是現在的緹嬰見到什麼都開心不起來。
她盯著那孩童,從對方的滑稽鬼臉中,恍惚辨認出了一個舊日痕跡——
三冬!
是長雲觀的小師弟三冬。
那個總跟著葉穿林的小胖子三冬,整日小嘴叭叭叭,滿腹牢騷。
此時這小孩這副搞怪模樣,讓緹嬰想到了昔日葉穿林在菩提樹下裝死坑她的一幕……
緹嬰心中一動。
緹嬰忙不迭要朝小孩跑去,口中道:“一哥,你去買書吧,我買把傘自己玩好了。”
她說完便要跑。
月奴緊緊跟著她。
沈一拽住妹妹的手,沒讓她跑掉。
她回頭。
撐著傘的沈一垂眼望她,出乎她意料,他問了她一個問題:“可有買傘錢?”
緹嬰一怔。
作為一個庶出的被家中嫌棄的三小姐,她身上分文沒有。她扭頭看月奴,月奴的錢袋子,比她還要清白。
沈一低著眼。
他從懷中取出一錦繡錢袋,鼓囊囊的,塞入緹嬰手中。
他溫和無比:“你拿去買糖吃吧。哥哥去買書,一會兒找你。”
他知道她不願與他在一起,並不強求。
少年修而涼的手指,在少女掌心輕輕搭一下,退開了。
於此同時,緹嬰腦海中浮起很多昔日片段——
“小嬰,這是師兄這個月的靈石,你拿去用吧。”
“小嬰,乾坤袋拿出來,我看看是否需要補給。”
“你慌什麼?但凡我在,會餓著你嗎?我的錢財,不就是你的嗎?”
記憶中溫柔又沙啞緩慢的聲調,隔著漫漫雨聲,與此時沈一的聲音重疊。
少女周身顫抖,血液一點點熱起,眼圈慢慢通紅。
緹嬰抬起臉。
緹嬰掀開眼睫。
她握著錢袋子的手指發抖,心臟狂跳,迷惘又不可置信地仰著頭看他。
心跳前所未有的強烈。
瘋狂的念頭在她心中紮根發芽。
難道、難道、難道……
沈一衝她笑一笑,撐傘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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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追上一步,握住他的手,聲音顫抖:“你……”
沈一疑惑地回頭看她:“怎麼了,妹妹?”
緹嬰咬著腮幫,神誌不清,幾乎要發狠發懵地問出來,不遠處小孩的吆喝聲變急變高:“賣傘了!賣傘了!”
緹嬰神智回歸。
她怔怔看著沈一。
她心漸漸重新落了回去。
不可能的。
怎麼可能呢……
她親眼看著他骨血消亡、化為荒蕪。她親眼看著一師兄將他送入穢鬼林,她明明知道這裡隻是獵魔試的秘境……任何強大力量的誕生,都需要時間。此時距離他死亡,連半年時間都沒有,她在奢望什麼呢……
而他若是他,又豈會不認她。
緹嬰生出痛恨與暴戾。
少女黯下去的眼睛,像下著雨一樣,星子落落,寡然靜謐。
沈一心中倏地被什麼刺痛一樣,疼得他心臟縮一下。
她鬆開了他的手,彆過臉轉身,將他的錢袋子丟給了他,一點也不肯要。
那宛如發脾氣的架勢,他竟覺得熟悉,閉眼躲過錢袋子的砸落。再次睜眼時,緹嬰已經與月奴站在攤販前,不回頭一眼了。
沈一握著傘的手微微用力,手背白得浮現青筋嶙峋。
沈一知道其中有異。
他冷靜而殘酷地將這些異樣壓下,轉身做自己的事。他好像天生就有一腔冷血冷骨,他好像天生習慣掌控習慣欺瞞。哪怕此時恨不得將她扯回來問清楚,他也硬生生憋回去。
沈一在心中說服自己:初做凡人,且莫失態。
莫露端倪,莫嚇到沈三。
……他且要看看,沈三這麼迫不及待地與他分開,跑向城隍廟,到底是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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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與月奴和那小孩寒暄。
緹嬰心不在焉,不怎麼吭氣。
全靠月奴磕磕絆絆、前言不搭後語地溝通。
幸好這小孩確實有異,尋了借口,就和兩個貌美少女離開,一同進入了城隍廟,帶著她們朝廟殿後的小院走去。
緹嬰:“三冬?”
幼童回頭。
幼童耷拉著眼皮,老氣橫秋地歎口氣:“是我啊,小嬰姐姐。小嬰姐姐脾氣和以前差不多,我看到你沉著臉,哪怕臉不一樣,也覺得沈三小姐就是你。”
緹嬰卻沒笑。
一個愛玩愛嬌的小少女不笑,垮著臉看人,讓三冬有些不安。
三冬小聲:“……出了些事,你跟我來。”
三人已經到了後院。
廟中後院的零星偏房中,有一柴房中鑽出來一個蒼白瘦削的青年,向這邊甩著扇子招手,聲音虛弱:“這邊、這邊。”
三冬朝那青年邁步。
後麵的緹嬰和月奴卻不走。
三冬愣一下,回頭,他仰
頭看緹嬰,道:“是我師兄啊。小嬰姐姐,我師兄出了些意外,才變成這副模樣……”
什麼模樣呢?
緹嬰將不遠處那倚著木門的憔悴青年上下打量一番。
原是一個病秧子。
哼。
她先前看沈一骨清魂瘦,大袍窄腰,長得像病美人。沒想到葉穿林這個身體,比沈一那身體看著還差。雨水不小心濺到葉穿林身上,葉穿林都被激得咳嗽連連、麵孔漲紅、分外無奈。
緹嬰不怕病秧子,這才邁步。
三冬卻攔住月奴:“有些事,我師兄不讓彆人知道。”
緹嬰:“月奴,你和三冬在這裡玩泥巴吧,我和葉師兄說幾句話。”
月奴:“哦。”
三冬一愣,然後不悅叫嚷:“我才不玩泥巴!我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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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半年,發生了太多事了。
葉穿林扶牆入屋,身後跟著緹嬰。
關上門,他一步三喘,回頭看緹嬰,也生出些恍惚感。
沒想到重逢會是這副模樣。
“天涯再聞大夢起。”
當他站在長雲觀山巔,卜問玉京門的誅仙事宜,當他看到遠方天邊亮起的幽光,看到那邊鬼魂的異動……
當他從他人口中得知緹嬰“起死回生”的本事,當他知道玉京門追殺緹嬰,他便知道,他的祖輩一直在等著的故人,終於歸來了。
葉穿林問:“我一直在找你,你可還好?”
緹嬰心煩意亂間,仍為他這話而怔一怔。
緹嬰:“你一直在找我?不是我一直在找你嗎?”
葉穿林蹙眉。
葉穿林道:“我曾去觀天山找你。”
緹嬰:“……我聽杭師兄說了。我們走岔了吧,我去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葉穿林低下頭。
他半晌苦笑一聲。
昔日葉穿林沉穩淡然,但他此時用這副病歪歪的身體,笑起來便隻如落花流水,零零落落,頗有幾分單薄羸弱:
“……我祖輩曾與魔女相交。世人以為他們是死敵,其實他們君子之交。千年前,魔女將一樣東西寄存在我祖輩這裡,他一直試圖歸還。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隻知道傳聞中,魔女被仙人困住,隨仙人一同入滅,我祖輩修仙修不到儘頭,很快跟著隕落。
“那個功法一直供於長雲觀。魔女欠我祖輩一個比試諾言,我祖輩欠魔女一個功法諾言。
“那個修煉大夢術的人……就是你吧?”
雖是疑問,葉穿林卻已然肯定。
緹嬰低頭。
緹嬰:“有很多事,我不好告訴你……但我確實修煉大夢術。我功法有缺,我想拿回丟失的那部分。”
她仰頭問:“你會還我嗎?”
葉穿林咳嗽兩聲,衝她笑:“自然。我一直試圖還你……你被玉京門追緝,我想以你的性子,未必善罷甘休,說不定大鬨一場。獵魔
試可能是你會出現的機會,我便帶師弟們來碰碰運氣……誰想到……”
誰想到,進入秘境,他身上遇到了很多問題,耽誤了很多時間。
緹嬰鬆口氣。
她眼眶不禁濕潤,鼻尖發酸。
世上的壞人那麼多,她看也看不清,殺也殺不光。可是世上還有葉師兄這樣的人,一直在找她,一直在等她。
緹嬰伸手:“那你還我。”
葉穿林咳嗽連連:“我現在還不了你……小嬰,你應該看得出我現在身體狀況吧?還功法需要開識海,有神識,我如今一個將死之人,怎麼還你?”
見緹嬰怔愣,他又安慰她:“不過你放心,我來此秘境已有一段時間,我已經想到了還你功法的法子。”
緹嬰:“什麼?”
葉穿林:“嫁給我。”
緹嬰聲音抬高:“什麼?!”
她聲音一高,葉穿林這副身體便承受不住,又狂咳起來,身體發抖,麵容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