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穿林心中難言。
他有一團謎團待解,不知那被緹嬰帶走的怪物沈一跑去了哪裡。但是此時不容他停歇,他隻好先帶著院中的凡人們離開,安頓他們不受到穢鬼的侵擾。
葉穿林壓力不算大。
因這些穢鬼,確實一看到緹嬰,便如聞到誘人香味,前仆後繼朝著緹嬰奔去。
緹嬰麵色凜然。
煙藍色水係道法在她掌中相托,映著她清寂眉眼。
她沒想過做一個多好的人。
這個塵世好人多,壞
人也多,緹嬰如今,不過是努力,不做一個壞人,不去因自己的緣故,害了無辜之人。
這些穢鬼,她一個都不放過。
但是跟隨而來的穢鬼前仆後繼,螻蟻再卑微,架不住數量多。打鬥間,緹嬰漸有些吃力,還要提防不被穢息侵蝕。
臉上、發上、衣上,都沾染了怪物的鮮血……
緹嬰生出疲憊。
她正要再提精力而戰時,身後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腳步聲輕微。
那些盯著緹嬰的穢鬼們,猙獰的麵上開始浮動空白麻木之色。他們變得迷茫,呆呆看著緹嬰,一時間竟沒有攻擊……
緹嬰看到他們臉上兩種神色在變化、掙紮。
一重神色陰狠,代表吞噬欲;另一重代表“靜待”,原地候命。
緹嬰一下子回頭。
她氣息急促,呼吸淩亂,掐訣的手心冷汗凜凜,一身靈氣已然淩亂。
她看到從屏蔽陣中步出的沈一。
沈一悠然無比。
拂袖曳地,衣袂翩然。
他撩起眼皮,在密密麻麻的穢鬼間行走。他走過之地,穢鬼們便被定格,成為死物,一動不動,不再攻擊凡人。
那樣的睥睨、強大、優雅。
沈一眼中幽晦,萬千鬼怪映於他眼中,受他控製。
隔著穢鬼流,沈一看向一身血汙的緹嬰。
緹嬰脫口:“小心!”
她看到原本已經被控製的一個穢鬼衝破了沈一的控製,重新變得凶惡殘暴,自後方向沈一襲殺而去。
沈一被一擊就中。
緹嬰心提到嗓子眼,一瞬間臉色慘白,但隻瞬間,她看到沈一出現在了另一處,依然雪袍飛揚,驚濤拍岸之勢。
沈一意外地看著那沒被控製的穢鬼,他揮掌間,就滅殺了那穢鬼。但有更多穢鬼脫離他控製,喉嚨翻滾著沒有意義的渾濁字句,凶悍撲殺而來。
沈一心中一頓。
他感覺到一重強於自己的威力,在與自己爭奪對這些穢鬼的控製。
這種威力,有點熟悉……
沈一微微一笑。
他低聲:“你若親自來,我也許會輸。可一個藏頭藏尾不敢露麵的怪物,與我同出一脈,竟以為可以隔著距離,超乎我的控製?”
沈一直入穢鬼間。
且控且殺,宛如殺神臨世,強大不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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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洞門口,葉穿林將那些凡人們送走,不放心緹嬰,想回來看看情況。
葉穿林還沒進來,隔著月洞門,便看到沈一在穢鬼間大開殺戒,雪白衣衫不斷地濺上鮮血,被染出血色。
沈一控製了他們。
葉穿林瞳眸震縮:他第一次看到無支穢殺穢鬼……穢鬼不是受無支穢所控麼,沈一不是他以為的無支穢嗎?
沈一這是在做什麼?
莫不是……
葉穿林的目光,落到被殺戮擠
到邊緣、靠著牆、神色怔忡的緹嬰上。
他看到緹嬰呆呆地看了片刻後,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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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在畫一個符。
她心亂如麻。
她知道沈一是無支穢,那些穢鬼們傷不到他,她知道沈一遊刃有餘,沈一也不需要她的幫助。
那麼,她要最後確定一下。
她知道大天官對秘境中所有人都有身份麵容上的隔絕屏蔽,而沈一是無支穢,無法通過與她交換身份牌,打破那重屏障,露出他的本來麵目。
但是如果沈一就是她心中那人的話,她便有法子打破大天官的禁製,讓沈一恢複她心中那人的麵容……
關乎他的事,她總是確認又確認,生怕閃失,生怕弄錯,生怕錯付。
她必須確定他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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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蹲在地上畫一個小型符。
她咬破自己手指,趁著血轉移到沈一身上之前,快速畫完這張符。
她口中輕輕念訣:“召魂如召人,畫皮似畫骨。一筆點金睛,心血喚三屍。金雀化靈身,靈身歸見身。千裡靈身至,急急請君來。
“請君聽我召——”
符籙大亮。
金色光在她的鮮血書寫下,一點點被激活。
罡風拂動,樹葉飛揚。
夜間驟靜,穢鬼驟亂。
沈一打鬥間,抽空看了緹嬰一眼。他隱約覺得自己博學,但博學如他,一時間都沒看出她在畫什麼符。
這個樣子的沈一,自然是看不出緹嬰在畫什麼符。因為哪怕他博學多識,他一時間,也不會想到——
江雪禾與緹嬰之間,除卻精忠陣,還有神魂上的靈獸與主人簽訂的契約。
主人相召。
靈獸相應。
緹嬰從來沒用過。
師兄便是師兄,師兄愛她護她,她尋常時候,怎會用對靈獸的法子,來召喚師兄,讓師兄聽令。
可是此時、此時……
緹嬰最後一筆,畫完了符籙。
她捏著這張符,對著符籙,輕輕呼喚:“江雪禾。”
“轟——”
無聲無息,心中卻如同颶風過境。
穢鬼流中的沈一心神恍惚,似有迷霧重重,卻有人自霧外喚他,要將他喚醒。
他不禁回頭,朝緹嬰看去。
明月下,穢鬼間,緹嬰站在牆根處,捏著符籙,發帶托著纖細腰身,帶著烏黑發絲,同衣裙一樣飛揚。
她緊緊捏著符籙。
她仰著臉看他。
她喚第一聲:“江雪禾……”
沈一心神中的迷霧開始散,他定定看著她。
心神恍惚,隱約覺得她在呼喚一個名字,他聽不清記不清,頭痛欲裂,那些穢鬼趁機又襲來。
緹嬰喚出第三聲:“江雪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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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迷霧散開。
大霧散開,雲煙飄離,人
心既現。
沈一俯著臉。
緹嬰仰著麵,看到大天官的那重禁製解開,麵容普通的沈一,露出了他真實的模樣——
神魂仙魄,顏色穠麗。
身量高挑的少年麵容淩厲又清潤,微微垂眼,眉目冷淡又繾綣。他看她的眼神,無情似有情,有情人儘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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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臉。
是沒有被腐蝕的臉。
是他若健康地走出十五歲,沒有黥人咒,沒有諸多苦難,他本來應該有的模樣。
就如她曾經在心中悄悄肖想的那樣——
“我的師兄,是世間最好看最漂亮的公子。
“他愛我疼我嗬護我,他陪著我一起長大,他與我一生一世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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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
“江雪禾——”
“江雪禾!”
夤夜寒冷,萬物凋零,仰著臉的緹嬰眼中的淚眨落。
符籙燃燒殆儘,她解開了禁錮,看清了他。
立在原地的緹嬰終於大哭起來,不受控製,全身戰栗,哭得虛脫癱坐在地,哭得滿心委屈滿心迷惘。
她慘然無比:“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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穢鬼趁人失魂,凶悍向人襲殺而來。
沈一倏地卷袖拂來,一把將緹嬰抱在懷裡。他橫抱著她飛到半空,回頭看追殺的穢鬼們一眼。
那控製穢鬼的神秘力量一直在,他此時心神迷離受挫,已不願待在此處。
他發揮出毀天滅地的一擊,殺了這裡的所有穢鬼後,帶著緹嬰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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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隍廟中,除卻一人,再無他人。
夜色寧靜,如水照天。
緹嬰抱膝坐在地上,背對著身後角落的斑駁簾子。
怪物在其中療傷。
她傷心至極,泣音難消。萬般委屈與心酸在心間,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
沈一拿她沒辦法,隻好帶她到城隍廟先安頓,順便穩一下他的傷。
他的狀況不穩定。
與那些穢鬼的背後力量試探後,一擊之下殺光穢鬼,他便難以維持人身。此時城隍廟中,緹嬰背後角落簾子後,沈一的人身軟軟倒下,一截幽白手骨,從沈一體內漂浮而出。
白骨懸於半空,看著少女的背影。
他有一腔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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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抱著膝蓋,哽咽間,淚眼朦朧中,看到地上出現了一行字。
她擦乾眼淚,低頭認真去看。
地上那行字寫:
“怎麼如此落魄?”
緹嬰不吭聲,眼淚沾在睫上,又想落了。
那行字再寫:“你有治愈神魂上傷的藥嗎?我需要用一下。”
緹嬰自然有。
她定定神,從乾坤袋中取出一瓶藥,扭頭回身,遞給那需要的人。
久不居人的城隍廟破舊,一張簾子也布滿塵埃。
緹嬰低著眼睛,將藥膏遞出,她看到一截白骨從簾子後探出,來取她手中藥。
她看到了白骨腕上的一段發帶。
粉藍的鮮嫩的顏色,托著這截幽森白骨。
緹嬰怔忡,看了許久,竟忘了鬆手把藥瓶給他。
他竟耐心地等她回神,等她鬆手。
緹嬰送出藥後,再次背過身。
她看到地上浮現一行新的字:
“怕嗎?”
緹嬰悶不吭聲。
她眼圈殘紅,又有淚意。她不想再哭,隻連連搖頭。
那行字再寫:
“我與你有前緣,你認識我,是麼?”
“……我喜歡你,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