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他是不是喜歡她。
緹嬰怔怔然,看著那行字,良久不說話。
她想原來如此。
他不是不認她,他是不記得她。
他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變成了無支穢,除卻他一身仙骨與人有異的緣故,必然還有其他一些取舍。
想來他舍了所有能舍的,來換取“活著”。或許在他生前,在他為今日這一幕布局時,他覺得一切都不重要——
他可能覺得她不在乎他死了,掉兩滴眼淚就結束了;
他可能覺得“存活”才是最重要的;
二師兄說他會付出一切代價來找她……
江雪禾不想變回高高在上的“天道”,他仍留戀於凡塵人間。許是為了他當日布下的他人未知的計策,許是……為了陪她。
他總是為她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
而她……她都在做些什麼呢?
折騰他,欺負他,不回應他,不搭理他。
她讓他去死。
他就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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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月之下,白骨懸於半空。即使緹嬰背對著她,他無所不在的感知,也“看”到了她臉色的一點點煞白。
他心中生疑,又生燥。
他不知為何短短時間,他讓她又掉眼淚,又變了臉色。
他想溯前緣,而非惹哭她。
緹嬰小聲問:“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白骨沒回答。
她已然明白。
緹嬰道:“所有的都不記得了?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記得生前所有事情嗎?”
緹嬰垂著眼,看到地麵上磷光閃爍,他似又要寫字來答她。
緹嬰打斷他的寫字,說道:“你不能說話嗎?”
緹嬰並不是沒見過無支穢:“你為什麼不開口說話?”
她垂著的眼皮,努力掩飾自己的渴望與畏懼:“哥哥……我想聽你的聲音。”
“哥哥”二字柔軟輕甜,帶著少女惆悵的沒有說出的心事,讓聽者心間有異,微有悸動。
半晌,緹嬰聽到後方微微沙啞的、她有所熟悉的悠緩聲音響起:“我怕嚇到你。”
緹嬰肩膀輕輕顫了一下。
她忍著沒有回頭的衝動,隻怕自己一回頭,看到他的手骨,就會耐不住哭泣,沒法好好說話。
她腦海空白又淩亂,他死前那一幕時時刻刻衝擊著她,她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她要十分勉強,才能讓自己鎮定些:“……所以,你也不記得我,是嗎?”
他在她身後說:“我方才聽到你喚我一個名字,卻沒有聽清。你能再說一遍嗎?也許我會想起些什麼。”
他又道:“雖然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但我見你第一眼,便有親切感。我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我。”
背對著他的少女,眸中又盈起一汪清
淚。
該說抱歉的人不是他。
背對著他的少女,在聽到他確實什麼都不記得時,心中除了難過傷懷後,又魔怔地,湧出另一種更迫切些的慶幸——
其實他不記得她,也挺好的啊。
他不記得她,就不會知道她讓他去死,不會對她有怨,不會知道她的種種惡劣,不會知道是她害死了他。
他忘卻她的壞。
他可以認識一個很好的很好的緹嬰……一個敬愛師兄、不惡語相向的擁有一切美好品質的小師妹。
她想要與他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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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精思量間,見那背對著他的少女,終於回了頭,仰望著他。
她睜大明眸,認真地看著他的原型。
她專注地盯著這截手骨,並未露出厭惡或害怕的神色,而是彎起眼睛,露出淺淺秋泓一樣的笑容:
“我們以前是師兄妹,相依為命。
“後來發生了一些意外,你被害死了,我一直在想法子複活你。沒想到在我複活之前,你自己已經‘複活’了。哥哥,我十分開心。
“接著,我們就可以想辦法離開這個秘境了。這是很好的事情。”
白骨精愕然。
他沒想到緹嬰三言兩語,就說完了過去。
他默然片刻。
他追問:“我叫什麼?”
緹嬰眼睛飄一下,說:“不重要。你在這裡既是我哥哥,我平時就叫你‘師兄’。不管你叫什麼,你都是我哥哥,是我師兄。
“那些不重要的事,不要追究了。”
她目不轉睛。
沈二又問:“……你叫什麼?”
如他所料,小姑娘更是眼睛眨也不眨:“也不重要。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我不在乎。反正我是妹妹,是你師妹,你平時也是這樣叫我的。”
緹嬰對未來充滿虔誠向往:“我與師兄不離不棄。”
她附贈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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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分外緊張地望著他。
她知道他非常敏銳,她不相信失憶的他,就會變蠢,會相信她的糊弄。
她不想讓他知道的過去,必然有些問題……以他的能力,他應當看得出來?
緹嬰越想,越是害怕、沮喪,心臟揪作一團。她悔恨又傷心,眼見著眼睛霧濛濛,又想掉眼淚……
白骨動了。
緹嬰眨一下眼。
一滴淚凝在睫毛上,沒有掉落。她看到白骨回到了沈二的身體中,沈二站了起來,掀開那半截簾子,朝她伸出手。
他手骨皎然瘦極,如枯骨一般,卻因過於熟悉,而讓緹嬰鼻尖酸楚。
這隻手伸到她眼皮下,輕輕揩掉她睫毛上沾著的一層水漬。
緹嬰看到他溫和淺笑:“既然是你說的不重要的記憶,那我便不追究了。”
他看到少女眼中浮起一重悵然與一
重欣喜。
她重重點頭,笑容真摯了很多。
沈二心中有自己的一重猜測與判斷,一概忍了下去。
他隻溫溫和和對這個半路妹妹說:“我如今的情況,有些複雜,說起來很長……”
緹嬰立刻:“那你就慢慢說!”
她猶豫一下,輕輕來扯住他衣袖一角。
沈二垂眸,見她起初踟躕,卻是握到後,便緊緊地拽住,大有不肯放開的意思。
她表現得如此乖巧聽話,他卻從她一點痕跡中判斷出她的些微本性。
沈二露笑。
緹嬰抬頭看他。
沈二收斂:“怎麼?”
緹嬰怔忡:“你以前不常笑的……雖然你脾氣很好,但你很少笑。不過你現在經常笑……”
……也許他本身就愛笑。
隻是黥人咒讓他沒辦法露出太多情緒。
緹嬰不無心酸又感激地想到:無支穢雖然可怕,但是可以讓師兄不必受咒術所困,也是好處。
沈二不動聲色:“人總是會變的。你不喜歡嗎?”
緹嬰連連搖頭。
沈二思忖著自己與她記憶中的“過去”有可能存在的割裂區彆,他很隨意地反手,隔著袖子握住她手,試探她是否排斥。
她好像很習慣被他牽手,並沒有對此有特殊反應。
沈二鬆口氣。
沈二道:“……我身上這些情況,自然會尋個時間,與你詳說。今夜追殺你的穢鬼來曆也古怪,我們需要整理一下。不過今日天晚了,我們先回家睡覺,好不好?”
緹嬰心中生甜——回家睡覺,多久沒聽過這樣的話了。
她忙不迭點頭。
她扮演著乖巧懂事的小師妹:“都聽你的!”
沈二心中一動,微有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