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淡漠:“你始終是一把劍,不懂人心。”
月奴心震動。
她想到很多很多年前,當她在那個月涼如水之夜,救下五歲的沈行川時,她在想些什麼?
當幼童跟隨她,進入修行之門,叫她“神仙姐姐”,她又可曾在乎?
渾渾噩噩的一把劍,在真的沈行川死去、在沈行川被鳩占鵲巢,在當年穢鬼林的戰鬥中,她是否出一些情?
當她回想起去,當她眺望如今雲端之上的沈行川,她是將他當主人,還是當穢鬼,或是當敵人呢?
沈行川哄騙她為封魔而失憶。
沈行川不與她親近,數十年如一日地排斥她……
沈二道:“難道小嬰和你之間,毫無情嗎?”
月奴低下頭。
她想到自己與小嬰說,沈行川不喜歡她,沈行川不用她。那些皆有緣故,小嬰說會幫她找真相……
而今真相已經曆曆在目,緹嬰卻被種下魔氣……
沈二不言語。
他說這些,隻是動搖月奴之心。
他並不信任月奴,也做好月奴仍要除魔的準備。
他一手擁著緹嬰,一手藏於袖中做好戰鬥準備,他想著該如何限製這把劍——一把封魔執義、除穢殺惡,天就用來碾壓他們的劍。
月奴垂下了臉。
月奴半晌道:“我弄不懂你們人類。”
她道:“也許是因為我始終不懂你們,主人……穢鬼王……沈行川,才始終不理會我吧。我如今甚至不知,我該不該殺他……
“我該怎麼做?”
沈二意外:“你問我?”
——他如今心中盤算著救緹嬰之事,哪有心思關心一把劍。
月奴靜默搖頭。
月奴伸手來碰緹嬰。
沈二抬臂格擋。
他眼眸溫潤,卻冷。平時總是讀不懂他人想法的月奴,此時卻靜靜看著他,若有思。
月奴:“你也和緹嬰有什麼契約嗎?就像沈行川與沈玉舒之間有死守之契,沈行川不能讓沈玉舒死……你也不能讓緹嬰死?”
沈二淡聲:“不是。”
月奴怔一下。
她放棄思考這些,隻垂眼看緹嬰。
她曾經封魔除穢,她應當是這世間唯一接觸魔的靈了。她曾經犧牲自己而將魔氣留在穢鬼林,這一次,她一定可以再次做到。
而沈二又要救緹嬰。
緹嬰真的能戰勝魔氣嗎?
也許可以吧。
畢竟沈行川當年……穢鬼王使手段甩開了那個吞噬自己的魔氣,進入人間改頭換麵,那麼小嬰,也許也能做到。
月奴做了決定。
月奴對沈二說:“你去喚醒小嬰吧。小嬰曾經認識鬼姑,也許憑借對鬼姑的了解,她對鬼姑的手段有些提防。
“我在這裡,幫你們爭取時間。我控住小嬰心脈,不讓
魔氣繼續流竄……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你若是做不到,我還是會殺掉小嬰的。”
沈二溫和道:“多謝相助。”
他進入緹嬰識海前,便給穢鬼林中的穢鬼們下了命令——
若是他的氣息徹底消失,說明他失敗了,那便讓穢鬼們齊齊出手襲殺月奴。
絕不讓月奴傷害緹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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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魂中,充盈各種記憶。
鬼姑可以吞噬、篡改記憶。
沈二進入緹嬰識海,便發覺緹嬰的大分記憶在被吞噬……而緹嬰大約也知道,魔氣在識海中衝撞,她的意識躲入了一片混沌包圍的記憶中。
任魔氣四溢,這一片記憶卻裹著她的識,藏入最深處。
記憶團如水泡,在少女識海中漂浮躲藏。既躲避魔氣,又躲避他人碰觸。
沈二意外——這段記憶,似乎有些問題。尋常記憶不會如此靈活地“躲避”。
沈二一徑追逐。
他快速鎖住這段意識,下一刻,天旋地轉,眼前驟黑,他被這渾濁記憶泡沫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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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沈二醒來,聞到空氣中的潮濕,一片水潤泥土氣息覆於四周。
他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
沈二保持警惕,睜開了眼……
他一怔之下,微微縮眸,睫毛快速顫抖。
旁邊有一小節快要燃燒儘的燭火,擺在微斜的矮櫃上。
這是一間漆黑的、隻靠一根蠟燭光的密布蛛網塵埃的小破屋。斷壁殘垣在旁,瓦屑之間,塵土氣息沾了雨水,伴隨著簷角滴落的雨滴聲,一切渾濁得近乎窒息。
而他旁邊,背對著他,蹲著一個小女孩,衣著破爛,赤足散發。
微黃的枯草般的亂發一徑委到了腳邊,女孩看著不四五歲幼童大小,背影單薄至極。
初初醒來的沈二本想耐心觀察,卻是呼吸間,就被塵土嗆得咳嗽。
那背對著他的女孩聽到咳嗽聲,快速回頭,目露驚喜:“你醒了啊?”
沈二瞳眸微瞠——
稚氣的幼童女孩,一把嶙峋瘦骨,似隨意一碰就會捏碎。
一身不合身的裙衫捉襟見肘,不蔽風雨。她的手中捧著一片碧綠葉子,葉間不知道搗鼓著什麼粘稠的東西,散發著可怖的欲嘔的氣息。
她臉上沒有肉,枯黃,削骨,眼睛卻亮而大,明澈無比地望著他。
她眼睛都透著笑。
這樣秀氣的眉眼,微張的嘴巴……
沈二脫口而出:“小嬰?!”
女孩卻愣住了。
她囁嚅半天。
她吞吞吐吐,結結巴巴:“你、你、你怎麼知道我、我叫小嬰……小哥哥,你認識我嗎?”
沈二怔住。
他盯著這女孩,慢慢恍。
這不是真的緹嬰……這是記憶中封存的緹嬰。
是一個幼小的……
沈二:“你多大?”
小女孩伸出手指,掰了半天。
她笨手笨腳,十個手指都算不清楚,沈二聽到她的翻來覆去嘀咕。他還看到她指縫間的血、泥土……
他心口如被刀刺。
他見不得她這般模樣,撐著便要起身抱她。
他一動之下,觸動傷口,撕裂一樣的痛楚襲來。他麵不改色,是傷口滲了血,卻被小女孩發了。
她撲來,伸手捂他胸口。
她慌慌張張:“你彆亂動,不會死的。”
沈二眉心微微一跳。
他也許受傷很多,他很習慣受傷,以即使不看,他憑著覺,都能判斷出此時傷口的大小……也許讓他行動不便,不至於致死。
而這酷似緹嬰的小女孩,卻覺得他要死了。
她眼中噙了淚。
烏泠泠,水潤潤。
他看到她眼中有淚,便不知措,悶不吭聲,不敢反抗。
他由著這小孩輕輕地扒拉開他衣襟,拿著她那葉間黏糊的不知道什麼怪東西搗鼓出的藥汁,往他胸口拍……
他低頭看自己的胸口。
沈二睫毛微顫。
這副身體……也十分小啊。
他張開手。
他盯著自己的手看。
布滿傷疤、沾了灰土、骨肉皆未真長成……這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半大孩子的手。
而無論如何,這是一個人的手。
不是他奪舍的他人的身體,是與他魂完全融合、屬於他自己的手……他活著。
在這段記憶中,他活著。
沈二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
幫他上藥的小女孩見他不吭氣,以為他快要死了。
她眼淚吧嗒吧嗒向下掉,說話磕磕絆絆,不連貫:“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就這樣了……不是我弄死你的……你、你彆睡覺好不好?
“你睡著了,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鬼姑說,那就是死了,就再沒辦法站起來,沒辦法說話了。”
她眼淚落在他掌心,清水滴答:“你活著,好不好?”
沈二抬目看她。
他問:“你是不是……緹嬰?”
他聽到自己的少年聲。
十分清,些微亮。如一汪泉水。
淚水模糊的小女孩哭得發抖,她抬起臉。
她一把瘦骨,伶仃年幼,頭發枯黃……
她和他日後見到的模樣全不。
她不明媚,不鮮活,不會氣,不會撒嬌。她沒有漂亮的衣物,沒有麗的麵孔,沒有吸引他的靈動眸子……
是她眨著眼,抽抽搭搭:“你、你真的認識我嗎?
“是不是以前我當小巫女時,你來村裡算命,見我啊?
“對不起,我不會算命……我肯定給你算錯了,對不起。”
她的眼淚又掉下來。
她惶萬分,戰栗萬分:“是你彆死
……鬼姑去其他地方了,我不想你們都死了,小哥哥……”
小哥哥倏地起身,將她抱入懷中。
他緊抱住她,手指微微發抖。
他輕聲:“我不會死,你彆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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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緹嬰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沈二從她口中套話,得知她以前在什麼村子裡當著巫女,在跟在一個叫鬼姑的大妖身邊。
鬼姑答應人類,不擾亂人類。是鬼姑四處獵殺小妖,吃妖。鬼姑就將緹嬰帶在身邊。
緹嬰很害怕。
緹嬰總是哭,總是拒絕鬼姑的要求。可她是小孩子,又逃不開鬼怪掌心。這種惶惑的活,已經了整整一年……
鬼姑獵殺妖物時,她便哭哭啼啼地跟著,在鬼姑活動的範圍內,翻一些死人堆,扒一些枯墳,找一點吃的喝的。
這一次,鬼姑去追殺一個小妖,又將緹嬰一個人丟在亂葬崗。
緹嬰在亂葬崗偷吃供品時,發了死人堆中還有口氣的少年。
她好奇又欣喜。
她已經很久沒見活人了。
她吭吭哧哧將半死少年從亂葬崗中搬出來,又在淅瀝雨中找到一個躲雨的沒人住的屋子。她還按照自己這一年來照顧自己的經驗,搗鼓了一點小妖怪屍體做的藥膏,要給少年上藥,試圖救活少年。
此夜,少年睜開眼,她何其驚喜?
她太久沒有與人說話了,她依偎在他懷裡,仰著臉眷戀無比地看他。
她怕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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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明緹嬰這段經曆後,便想將她帶走。
人怎能跟一個妖長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