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川、沈二、夜殺、江雪禾……
漫雪飛麵,最後一切定格在“江雪禾”三字上。
十歲左右的少年抬臉看天地銀白,又低頭凝望自己手腕上所纏的幼女發帶。
並不潔淨的發帶在他受傷的滲血的腕間隨風而揚,這讓他想到自己的原型隻剩下一截手骨,那手骨腕間,綁著一段乾淨的少女的粉藍色發帶。
那是他所擁有的全部。
他凝視著此時的發帶,凝視著到自己腰間那般矮的女孩,睫毛輕輕顫抖,冰雪在睫上凝成霜。最終一切,仍停留在——
江、雪、禾。
他確實不是真正的沈二,而他也不是夜殺。原來他擁有的真正的名字,是幼年時的緹嬰為他取的。
他叫江雪禾。
他是她師兄。
他與她從小相依為命,相互扶持。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他死了。那段不好的記憶留給緹嬰創傷,緹嬰甚至不敢提他名字。
他們一起進入秘境,他變成沈二,她變成沈二的妹妹。她身染魔氣,他要救她,要喚醒自己的師妹,要帶她一起離開那個秘境……
隻有十歲的少年江雪禾,俯眼看著緹嬰。
六歲的緹嬰仰著頭,脖子一點點發酸,又在他沉靜淡漠的眼神下,生出很多不安與心虛。
她記得自己在山間死人堆中看到的少年刀上滴落的血,她也記得他那種無情無欲的眼神。她曾經第一次救他時,就見他重傷累累,不類常人。
這是一個殺手。
緹嬰怯怯往後退兩步,聲音有點兒顫:“你、你不喜歡這個名字也沒關係……我、我隻是不知道怎麼稱呼你,不知道你叫什麼……反正我們也不會再遇到,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就不要叫了……”
她慌了。
她往後退,掉頭想跑。
江雪禾立刻俯身,一把扣住她手腕,將她拖拽回來。
他起初沒感覺,待他將她拉扯過來,看到她一身單薄衣衫也藏不住瑟瑟發抖的幼骨,他怔了一怔。
他低頭看她。
她眼中霧氣濛濛。
江雪禾抵著她瘦骨的手指一頓。
他恍悟。
少年聲音清亮,若有所思:“你怕我?”
緹嬰連忙搖頭。
少年俯視她半晌。
他漸漸明白了。
他露出一絲笑,聲音放輕放柔:“我很喜歡你取的名字,我日後就叫這個名字了。你之前救過我,我怎麼會傷害你?我想和你玩兒呢……鬼姑不是還沒回來找你嗎?”
緹嬰眼珠輕輕轉,警惕而狐疑地打量他。
少年麵不改色。
他做沈二時,輕慢、慵懶、溫和、強大,他言笑晏晏,不隻從未讓緹嬰畏懼過,更是讓緹嬰上房掀瓦,無法無天。他做夜殺時,習慣了半年的殺戮,萬般情緒變得沒有必要,他變得冷酷淡漠……
可若是想拾回自己
舊日的溫情,並非很難。
此時的小緹嬰隻是一個孩子。
哄一個小孩信任他,他覺得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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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便擺出一副溫情臉,耐著性子與幼女交流。
他冷淡慣了的臉容作出生動神情來,有些生疏。他刻意放緩放柔的語調,聽起來也像誘哄小孩的語氣。
緹嬰與他萍水相逢,又養在鬼姑身邊,遲鈍的似懂非懂的提防,實在很多。
但是這世上,她誰也惹不起。
她既不敢讓鬼姑不耐煩,也害怕力氣很大的人類打她、罵她。
緹嬰隻好怯怯對這個少年露出笑,心中想著沒關係,鬼姑會來找她的。
……因為鬼姑總是對著她流口水,鬼姑肯定舍不得她死。
緹嬰便被江雪禾牽著手,跟他在大雪封山之夜,找到一個沒人住的獵人屋子。
他想替她擦臉換衣服,被她惶然拒絕。
他大約看出她的害怕,便也不為難她。
他燒了篝火……火苗生暖,讓木屋中的小女孩一點點靠近。
女孩眼睛烏漆漆,盯著他的掌心——
少年掌心平地生火,火苗在他手中翻轉,然後落到柴火間,濺起高高的火星子。
緹嬰想:如果自己也會生火就好了。鬼姑住的洞穴那麼冷,自己經常被凍得哭、凍得生病,惹鬼姑厭惡。如果自己不凍病,鬼姑就不會嚇她了。
緹嬰討好他:“你這個本事好厲害啊。”
江雪禾偏頭看她。
他眉心微頓。
他道:“修士學的很簡單的生火術,你想學嗎?”
緹嬰眼睛微亮。
渴望戰勝一切,她悄悄靠近江雪禾,想要學習自己不會的。
江雪禾發現他教的並不是很容易——他捏她手腕,她靈脈俱全,靈根幼小,識海沉睡。
她對修行一竅不通,他說什麼,她都聽不懂。
她的靈根是水係靈根……
水係靈根並非無法學習簡單的生火術,而是因為想要掌握的術法與本身特質相反,未曾入門時,便會學得辛苦些。
她想學禦水術,要遠比生火術容易。
可她此時想學習的並不是禦水。
江雪禾垂眼。
緹嬰透過篝火偷看他。
她意識到自己很笨,沒有學會,心中更加害怕。
以往她要做什麼,做不好時,爹會一巴掌拍過來,她就會暈暈的,眼前黑乎乎,失去意識;鬼姑想要的東西,她做不到時,鬼姑便會咬她肉,不知道吸她什麼,反正每次她也會暈暈的,陷入黑暗……
現在應該也一樣吧。
那種感覺很可怕。
但是她可以的。
江雪禾手微動。
他隻是抬手要摸下巴思考,就見小緹嬰臉色失血,畏懼地閉上眼睛,聲音顫抖:“你、你可不可以重一點?”
江雪禾糊
塗了。
他詫異問:“重什麼?”
小女孩抖得快要暈過去:“你打我打得重的話,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什麼也感覺不到了……你打得輕的話,我就覺得好疼,還會流血……你重一點好不好?”
江雪禾感覺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僵冷。
冰封三尺,外界森寒。
他心中卻生出熊熊怒火。
小緹嬰等了半天。
她忽然感覺到他伸手過來,穿過她腋下,將她抱起來。她想著大約是這樣咬或者打的話會方便,但她什麼痛意也沒感覺到。
她被抱到了他懷裡,坐在他腿上。
他冰涼的手碰到她脖頸。
他沒有掐,而是在她上一次受傷的傷口上揉了揉。一股暖意從他指尖散發,她痛了好幾日的傷,好像被一團暖融的東西包裹,傷口好像不裂了……
她顫巍巍睜開眼睛。
她看到少年低垂的很長的睫毛,被篝火點著光,有些好看。
她吃驚地看到他指間有一團青色的光,流入她皮膚中……她非但不痛,她覺得自己的傷在好起來。
緹嬰呆呆看他。
江雪禾閉著眼。
好一會兒,他將她周身氣脈遊走一遍,幫她處理好了所有舊傷、隱傷,他才睜開眼。
此時的少年修為並不像日後那樣高,他也是第一次檢查他人的身體,難免吃力些,靈力耗損多一些。但是他總算做完所有,他睜開眼,看到小臉蠟黃的女孩,在他的熨慰下,臉頰出現了血色,眼睛明亮很多……
緹嬰並不傻。
她癡癡看他,遲疑:“你在幫我……療傷?”
江雪禾勾唇。
他表情弧度太小,但他勉強露出一個肯定的笑。
他便見她目光盈盈,幼小的身子顫抖,她臉上浮起歡喜感動之意。她不知該如何表達感謝,隻撲過來,抱住他脖頸,連聲:
“你、你真好。你是好人。”
江雪禾低聲:“我並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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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再次試探,緹嬰願不願意跟他走。
他發覺她對人間的很多認知是錯的。
她不知道她被打後是暈過去了,她也不知道鬼姑對她流口水是在饞什麼。她不明白加諸她身的苦痛,她卻堅定地認為——
“我爹娘說,隻要我被獻給鬼姑,跟在鬼姑身邊,周圍所有城鎮和村子的人,都會過得很好。我身為小巫女,要做出貢獻。
“而且鬼姑很疼我的。大家都說她吃人,可她不吃我,她對我很好。”
江雪禾手指抵在她脈間。
他心中冷銳。
她的靈根資質上佳,與他一樣是上等靈根。這樣的天生靈根,即使什麼也不做,體內便會緩緩盈出一些靈氣,讓她目清神明,與他人不一樣。
但是緹嬰並沒有。
她體內一絲多餘的靈氣都沒有。
鬼姑覬覦的是什麼,
不言而喻。
江雪禾直接指出鬼姑的不安好心。
緹嬰愣了愣,她竟然鬆口氣。
她坐在他懷裡,露出天真的放心的笑:“你是說,鬼姑吞噬的是我的靈力嗎?那太好了,她果然不會吃我,我不會死了。”
緹嬰憂鬱:“我見過很多人閉上眼就再也睜不開眼了……鬼姑說那是死了。我雖然不懂,但我覺得很可怕。我不想閉上眼就再睜不開眼了,我、我、我覺得現在挺好的。”
江雪禾:“你若是跟我走,會更好。”
他向她保證:“你爹娘和鬼姑對你都不好,我不會那樣對你。”
緹嬰反駁:“你胡說!他們很愛我,對我很好。你說他們壞話,我不想理你了。”
她掙紮著要跳出他懷抱。
她劇烈地反對他說鬼姑的壞話。
江雪禾有點頭疼。
他不知該如何糾正她,而她這樣掙紮,又讓他看出她從小的骨硬、倔強,認準的事,彆人怎麼說都沒用。
按照眼前種種,他都走不進她心中,更罔論喚醒她真正的意識,將她帶出這裡。
江雪禾隻好無奈承認:“所有人都對你很好,好了吧?”
懷裡的小女孩仰起臉觀察他。
他表情有點好笑。
冷漠、僵硬、無奈、生氣……這些怪異情緒融於一處,落在一個小少年身上,讓他有了很多生氣。
緹嬰噗嗤笑起來。
她先前有點害怕他那一身淩厲寒氣,他看她的眼神,雖然努力壓抑,她卻覺得他看她像是看死物。
他沒有感情。
遠遠不如她爹娘、不如鬼姑。
小孩子畏懼這些。
眼前江雪禾有了情緒,她才覺得他像個人,才願意親近他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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緹嬰有點好奇這個小哥哥的故事。
他卻不想多說。
他轉頭就道:“你該睡了。”
緹嬰張大嘴:“啊?”
他扭頭看天色,又在心中判斷一會兒,很認真地重複:“到了你該睡的時辰了。”
緹嬰傻眼。
她雖然羸弱,卻如世間所有小孩子一樣,擁有無限精力。她絲毫不困,可他很嚴肅地逼她睡覺。
江雪禾道:“你每晚都要在這個時辰睡覺。如果不睡覺,你會休息不好,心中不痛快,亂發脾氣……”
緹嬰茫然又小聲:“我從不亂發脾氣啊……”
江雪禾頓一頓。
他道:“早早睡覺,可以讓你長得高、長得壯。”
緹嬰迷惘極了。
江雪禾看著她,道:“皮膚變好,傷口結痂,長得漂亮,人見人愛。”
他說的,她實在聽不懂。
但是——
緹嬰問:“會長出頭發嗎?”
他看眼她稀疏的、枯黃的、過於細軟的發絲。
他非常肯定:“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