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為什麼不承認你是我親哥哥呢?”
江河碧綠,落日餘暉鋪陳,半人高的蘆葦在風中飄搖。一大一小兩道半大孩子,在蘆葦蕩中被無限拉曳,渡上無窮無儘的金色。
江雪禾走在前方。
緹嬰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她一徑這樣念叨——已經念了許多天。
他卻不肯鬆口,不接受她的說法,不承認是她親哥哥。
她無法給他安上“親哥哥”的身份,問得急了,一如此刻,江雪禾眯著眼抬頭看落日,說話淡然:
“你將我當作哥哥也無妨,但我不是你哥哥。”
六歲的緹嬰因他這句話而生出困惑。
她不明白兩種意思的區彆。
她不過是希望與他有更親昵的、更無法用任何理由分開的關係,不過是希望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但她其實看不懂江雪禾。
他像是一個本身對一切都分外輕慢、不在乎的人。
他有冷酷漠然的一麵。
但他對她又十分不錯。
他的性格似乎可以收放自如,可以任意作偽,他麵對不同的人,會變成不同的樣子。緹嬰始終記得他與鮮血、殺戮的強烈關係,始終因兩人之間若遠若近若有若無的距離,而生出很多忐忑之意。
他太神秘了……
緹嬰想得迷離時,見走在前麵的少年忽然停了步子,靜了一會兒。
她好奇跟上去:“怎麼了……”
他看得入神。
待她的腳步聲從後追來,他才回過神,反應過來。
他伸手就來捂她眼睛:“彆看……”
但是緹嬰從指縫間,已經看到了。
蘆葦蕩外,躺了幾具屍骨。
世道不好,妖邪亂生。幾具屍體倒在路邊,胸膛被抓破,碎腸碎肉流了一地,鮮血淋淋十分可怖。
江雪禾以為緹嬰這樣小,看到如此慘狀,就嚇得尖叫。他捂住她眼睛,她靠著他腿,卻隻是發抖半晌,小聲:“他、他們死了?”
江雪禾瞥一眼,“嗯”一聲。
緹嬰愣一會兒,不死心問:“沒有救了嗎?”
江雪禾再看幾眼,又應了一聲。
他感覺到靠著自己的幼小身體在輕輕戰栗。
他本身對死亡沒太多感覺。
他自己做沈二時,本也不是活人。而緹嬰也並不懼怕他。
他此時做夜殺,勉強想到小孩子應該怕這些,不應該過早接觸這些。
他蹲下來,想要安撫緹嬰,卻見掌下女孩麵色慘白,唇無血色,哆哆嗦嗦說了一句:“我、我看到他們飄在半空中啊……”
江雪禾一怔,他回頭看屍體。
他疑心緹嬰看到的是鬼魂,但是她年紀這麼小,若是能看到的話,鬼魂應該化出實身才可。
江雪禾自己看半天,他並沒有看到化出身體實影的
鬼怪。這便說明……緹嬰與鬼怪天生親近,她肉眼能看到彆人看不到的東西。
他又想到緹嬰曾說過的話“鬼姑說他們死了”,但她話裡並無悲意……
她小小年紀,不知生死。因她可以看到鬼魂,她弄不明白“生?[]?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與“死”的距離。
江雪禾沉思間,聽到緹嬰輕聲問:“哥哥,你會給死人安魂嗎?就是……幫他們驅散怨氣,送他們往生?”
江雪禾想一想。
他道:“容我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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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生道是不會教這種法術的。
他做沈二時,也沒有好心幫人安魂。
但是做江雪禾,他想讓緹嬰在這段記憶中圓滿一些,便想法子去與人學這些。
他帶著緹嬰投靠夜寺,與寺中和尚學了安魂本事。
夜裡,他與緹嬰返回屍骨所在之處,在緹嬰用眼睛辨認鬼魂的幫助下,畫了一個安魂作用的法陣,送鬼往生。
他背著她回去歇息。
女孩氣息拂在他頸間。
他聽到緹嬰稚氣的話:“謝謝你,哥哥。”
江雪禾溫聲:“沒事,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頓一頓,亡羊補牢道:“我總體上,也是一個樂於助人的好人。”
六歲的孩童自然是聽不懂他想強調的內容的。
緹嬰抱著他脖頸,睜著眼歇在他後背上,好一會兒,她迷迷茫茫道:“我還是不懂生死。我明明看到很多人‘活’著,但大家都說死了。我看到的‘活’著的人,不會說話不會笑,但確實存在啊……我分不清。
“如果活著,死亡,都是這麼簡單,為什麼大家那麼傷心呢?”
江雪禾答不出來。
緹嬰問:“哥哥,你在乎人的死亡嗎?”
她屏息聽他的回答,但是江雪禾無話可說。
無論是沈二的經曆,還是斷生道夜殺的生平,都無法帶給他答案。也許真正的江雪禾可以……但他知道自己此時正在走向真正的江雪禾,卻尚未變成真正的江雪禾。
他偶爾夜裡會夢到曾經的自己。
但他在夢中見到的江雪禾,盤腿坐在一片靜水畔,煙霧繚繞,走不儘,看不清。
夢中的江雪禾俯眼看他,無悲無喜。
記憶、記憶……記憶像一堵牆,攔住所有因果,遮掩所有痕跡。
他此時是否在做正確的事?他自己亦給不出答案。
緹嬰沒有等到江雪禾關於生死的回答,隻聽到少年聲音清而低:“你該睡覺了。”
緹嬰:“……”
她愣愣的,看著他秀白的側臉。
江雪禾說:“我講故事哄你睡。”
他便又講起那個故事。
繁星密密,紅塵如織。天若銀瓶推倒後傾瀉而下的銀色玉池,他們行在這片空曠天地間,相依為命。
江雪禾反複地細化那個故事。
在他的故事中,有惡人,有壞
妖,師兄妹想要逃出來……
緹嬰聽得好困。
緹嬰打著哈欠,閉上眼:“然後呢?”
江雪禾:“然後的事,下一次再講。”
背上的女孩很久沒出聲,呼吸細緩。
江雪禾以為她睡了,她又突然開口:“下一次,讓妹妹也努力一下吧。”
江雪禾:“嗯?”
緹嬰:“都在同一個故事中,怎麼能哥哥一直想法子帶妹妹逃出去,妹妹卻什麼也不知道呢?你這個故事不好,妹妹也應該做出努力。”
江雪禾目光溫軟,問她:“妹妹要如何努力?”
背上的女孩確實困頓,她皺著眉頭,腦如漿糊。
她要被江雪禾的提問喚得清醒時,又聽江雪禾輕笑:“那下一次,你來編這個故事吧。”
緹嬰振奮:“好呀、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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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又提出教緹嬰法術。
緹嬰迷迷瞪瞪地被他哄著學。
她本不想學,但是這個哥哥——他生了一張溫潤又淩厲的麵孔,說話溫聲細語,不說話時,冷寒之氣讓人怕他。
他總心事重重,哪怕與她在一起,她也覺得他有一團未解心願,讓她看不透。
她希望他開心些,便照著他的話,跟著他學習法術,進入修道大門。
她被他指點。
江雪禾自己也是稀裡糊塗,一知半解的。
好在緹嬰乖巧,不會提太多他不懂的問題。但她每次迷惘時,他便記下她的困惑,等著回去斷生道,與同樣正在修習基本術法的黎步一同探討、論道。
這一次,江雪禾與緹嬰相處了半個月,緹嬰便被鬼姑召回了。
緹嬰小心翼翼地與小哥哥約好下次見麵的時間,回到鬼姑身邊,她也因為交到同齡朋友,而開懷許多。
鬼姑附在一個石像上。
山洞夜間陰氣重重,沒有燈火沒有人氣,縹緲的妖氣圍繞著緹嬰,滲入緹嬰的骨髓。
緹嬰蜷縮起身子,冷得齒間戰戰。
她安慰自己,想著等鬼姑下一次出門就好了……她可以再一次見到小哥哥,再一次交到朋友……
鬼姑縹緲的聲音在她腦海中浮現:“你身上有彆的活人的氣息……”
緹嬰臉色慘白。
鬼姑輕輕嗅著她。
鬼姑:“你交了朋友?”
緹嬰大腦空白。
她道:“彆、彆殺他……”
鬼姑如石像一般沒有感情,卻偏要做出溫柔慈愛樣。她的氣息在洞中飄搖,兩重相反的特質,讓她更為詭異:
“你不是分不出活人和死人嗎?小嬰,生死對你沒有意義。”
她的手撫摸女孩麵孔,帶著歎息:“你是我的,你隻屬於我……”
緹嬰發著抖,閉上眼:“我、我隻屬於你……你彆害我朋友……”
“朋友?”這稱呼讓鬼姑嗤笑。
但是鬼姑聲
音微頓,慢吞吞伸入女孩的靈脈中:“你……開了靈脈,開了識海,有靈力了……”
緹嬰仰著臉,鼓起勇氣:“這、這都是我朋友教我的。我、我靈力多了,可以更好地孝敬你……我朋友還會教我更多的。”
她眼中噙著淚花,說話顫抖,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角落中,卻一遍遍重複:“我、我的靈力都給你,都是你的……我學更多的,給你更多的!”
鬼姑輕笑。
她的笑聲鋪天蓋地,帶來陰風陣陣。
緹嬰瞪大眼睛,一片漆黑中,什麼也看不清。
但是鬼姑沒有再說什麼。
緹嬰便想,鬼姑大約是默許她交朋友的行為了。
她心中生出竊喜,快快擦乾眼淚,心想太好了。
雖然爹娘不在,雖然村子裡的叔叔伯伯不在,雖然很多人死了,但是小哥哥會成為她的朋友。
鬼姑不殺小哥哥!
隻要她變得更強些,她向鬼姑奉獻更多的靈力,她就可以保護江雪禾。
她可以擁有一個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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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再一次見到緹嬰時,便發現她體內的靈力又空了。
他皺著眉,檢查她身體。
他忽地掀眼皮,目光微銳。
緹嬰隱約覺得他眼神很冷,似乎看出什麼。她擠出一絲笑,撒謊騙人道:“我練習你教我的法術時,次數多了,靈力就用完了。這說明我勤快。”
她對他露笑,擺出討好他的模樣。
江雪禾垂著眼。
他不吭一聲,隻將她抱到懷裡,取出藥膏,幫她手臂抹藥。
緹嬰怔愣,不知他有沒有被她騙住。可他真的不多問,她心裡又忐忑十分。
他手指冰冰涼涼,撫在她手臂上。
她低頭看,眼睛忽然濕潤,生出很多委屈。
她一滴淚濺落,滴在他指尖。
她看到他手指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