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不辨歸途的逃亡。
從此以後,他們將擺脫鬼姑、擺脫斷生道。他們將展開新的人生,在誰也不認識他們的新天地,拋卻噩夢,迎獲新生。
十歲的緹嬰被十四歲的江雪禾帶著逃亡。
天幕從黑到亮,夜儘天明,雪花簌簌飛落,一切儘在白茫茫中。
他們到一片荒林中,江雪禾停了下來。伏在他背上的緹嬰低頭,看到少年麵容雪白,眉目清澈,神色如常。
她稍稍放下心。
他拉著她的手,將她推入一個樹洞中,又從懷中,取下一乾坤袋,塞入她手中。
他的手十分冰涼。
緹嬰懵懂間,聽他低語:“我為我們找到師父了——從這裡朝西走,不到二裡,你會看到一座無名山闕,名喚千山。千山中有個守山山靈。
“那山靈叫林青陽,喜歡化成人形離開千山,在山下城鎮間閒走。他裝作神仙點化凡人,經常會幫凡人一些小事,得到不少供奉。他不算什麼本事了不起的山靈,但我已經打探過,他慈善心軟,常施善行,有教無類。當地民眾非常敬重他,給他蓋廟修殿,以為他是當地土地公。
“而那千山似乎有封印,沒有凡人進去過。我想這樣的人,正是適合我們的師父。你記住了,往西走,找到千山,拜他為師,求他庇護。”
他說完便要抽身離去。
緹嬰扣住他手腕。
她緊張萬分,指尖都在顫抖:“那小禾哥哥,你呢?你不要我了嗎?”
江雪禾溫聲:“怎麼會呢?”
他深暗讓人信誠的真諦,說話真假參半,麵不改色:“我那日拋下你離開,是因為我看到斷生道的同夥,在四處轉悠,大約是看我遲遲不動手,他們想替我殺了我父母。我回斷生道確認此事為真。
“如今……你先走,我回去帶我父母他們躲難,將他們安頓好,我就去千山找你。”
他笑一笑:“你不是說我作惡多端,不討喜嗎?那未來的師父多半不喜歡我,你先拜他為師,在他耳邊為我美言幾句。等我到千山的時候,他不就對我不存偏見了嗎?”
他撫一撫她臉頰,看她的眼神一貫溫情而從容,不帶有絲毫多餘情緒:“我的未來,在你手中。你要好好斟酌。”
緹嬰怔怔看他。
他推開她拽他的手,道:“小嬰,後會有期。”
他離開得毫不猶豫。
他絲毫多餘的情緒也不給她。
緹嬰努力去判斷哪裡不對勁,哪裡出了問題,但她一點征兆也看不到。
他既沒有留戀不舍,也沒有過於無情,他與平時一樣,似乎這就是很尋常的分離,待過幾日,她在千山中等待,會等到他的歸來。
少年的氣息在這個小樹洞中消失,殘留的雪香也消溢得極快。
十歲的女孩坐在幽暗樹洞中,慢慢低頭,看到自己指尖的一點黏膩血跡。
這是她握住他手腕
時,從他腕上蹭到的。
他衣擺、麵容,全都打磨得乾淨,但他往返倉促,腕間殘留一點血,他沒有注意到。
緹嬰低頭看著自己指尖的血。
她知道這是江雪禾的,而她心臟一點點蜷縮,巨大的惶恐如一隻冷寒的手,緊緊掐住她喉嚨,讓她喘不上氣,呼吸困難。
她被恐懼包裹。
她知道必然出了一些麻煩的事,小禾哥哥回去處理了。小禾哥哥不帶她一起,應該是因為她會拖累他,她幫不了他。他能想到的最好法子就是保她……
她此時應當照他說的做,擦乾眼淚去千山。他不是說未來的千山的師父很不錯嗎?她可不可以求師父來救他?
是了,這正是她應該做的事。
十歲的女孩便擦乾睫毛上的水,瑟瑟從地上爬起,拎著乾坤袋,跌跌撞撞要走出樹洞,沿著漫雪山道接著走。
但是她腳步到樹洞前,心頭生出一種劇烈的、戾氣濃鬱的不甘不願的情緒。
那聲音冷冰冰的:回去。
女孩怔愣,看著識海中一團分外模糊的霧狀氣息。
那依然是她。
那聲音卻暴戾非常,在她識海中開口:回頭,去找他。
緹嬰對識海中的另一個自己回答道:我會拖累小禾哥哥的。
另一個她自己仍在重複:回去。
緹嬰宛如被撕成兩半。
一半告訴自己,說逃跑才能救人;一半告訴自己,如果不回去,也許再也見不到小禾哥哥了。
她怔怔地想:去了千山,新師父真的能救他們嗎?新師父如果本事不夠,怎麼辦?
斷生道的人、鬼姑,一定都追過來了。
按照他們原本的說法,她應該與小禾哥哥並肩作戰,她的本事也是足夠的。小禾哥哥臨陣反悔,代表的可怕的訊息實在太多了……
她就算回去,也不一定幫得了他。
她若是回去,打不過壞蛋們,很可能死在那裡。
她才十歲,她沒有看夠人間紅塵,她舍不得一切……
緹嬰低著頭。
豆大的淚滴凝在她眼睫上,一滴滴朝下落。
她蒼白著臉,拎乾坤袋的手心掐出血痕,一雙腿也戰栗不住。
後方的壞蛋們多嚇人啊,小禾哥哥都沒有把握的對手,她怎麼可能對付得了。她實在害怕,實在畏懼,實在想掉頭就跑……
可是她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催促著她:回去、回去、回去……
不要拋棄他。
不要放棄他。
不要再一次地、再一次地……
少女晶瑩的大滴淚珠濺在雪地上,緹嬰深吸一口氣,驀地轉身,朝江雪禾離開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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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禾的狀態實在差勁。
他離開藏好緹嬰的樹林後,便控製不住身體的異樣,開始處處滲血。
那血擦也擦不淨,他也不在意。
他傷得最重的並不是七竅靈脈,而是靈根。
與一個半步金仙的分化身打鬥,那分化身年長於他,還捏著他的命牌,他想贏得那戰,必然會犧牲些什麼,必然會十分艱難。
穀主似乎料到江雪禾會贏。
穀主死前用怪異的笑看著他,無端感慨:“我當然會輸給你,隻要你狠得下心,隻要你肯自我犧牲,這世間的一切都為你調用,都受你差遣……我若不是、若不是有些機緣,我根本走不到這裡……”
他慈善的眉目,漸漸變得猙獰,變得怨毒。
那怨毒如毒蛇殘汁,幽幽地盯著這個在打鬥中受傷頗重的少年:
“我當然會輸給你一時,但我不會輸給你永生永世!你早已自墮,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
“你此時贏了我又如何,我死在你手裡又如何?夜殺……江雪禾……”
他念“江雪禾”這個名字時,雙目中呈現一種怪異十分的激蕩瘋癲。
既像仰望,又像痛恨。既像想要跪拜於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天象下,又像是想要碾壓這個名字,將名字踩入泥土,拉入泥沼,永世不得翻身……
穀主怪異陰笑。
穀主死在少年的術法下,卻笑得讓人心中滲寒:“你以為我死了就結束了?我的手段,才剛剛開始啊……”
江雪禾便想:原來如此。
他大約猜到穀主的手段——先前他窺探穀主時,看到穀主衣袖口的草屑。
那草屑很尋常,但是江雪禾偶爾會從緹嬰身上看到。當緹嬰有時候來找他找得急時,當緹嬰衣裙淩亂時,她袖上、襟口,也會纏上一些草屑。
江雪禾從那草屑,便判斷出穀主從哪裡來,穀主要做什麼。
在出現於他麵前之前,這位穀主一定去見了鬼姑。穀主和鬼姑大約做好了某種約定,如今穀主死,鬼姑的手段卻還沒出現。
鬼姑會代穀主來追殺他們。
那半仙出於不知名的原因不現身,他布好的手段,卻分明是要將這對試圖逃跑的兄妹逼入絕路。
江雪禾心想:幸好出現的是穀主,而不是真正的半仙。幸好穀主之後的手段來自鬼姑,也不是那位半仙出手。
此時此刻,穀主死了,鬼姑感知到,必然會追來。
他要回去殺了鬼姑——此時此刻,他已感覺到靈根的碎裂,自己身體的不支。
鬼姑捏著緹嬰的神識,他必須殺了鬼姑,緹嬰才能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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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血的少年走了回頭路。
他根本不用尋找,模糊視線中,已經在道路儘頭,看到了鬼姑的真身——
她從藏身的石像中飄出,以一團黑霧狀浮於半空。黑霧勾勒出一個女人慈美的麵孔,緊閉的眉眼。
在漂浮的黑霧下,跪著顫顫發抖的幾個人。
男孩子大哭:“我們不認識夜殺,他早就走丟了,不是我們家人!”
女孩子發抖:“爹、娘,我們沒有哥哥對不對!”
那父母也跪地求饒,頭磕得一片血紅。他們抬起頭,看到趕來的少年,眼中也浮起恐懼與恨意:
“我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回來殺我們?!
“大人,就是他!他就是斷生道的走狗,他要殺我們。”
他們喃喃自語:“你變成怪物,回頭來要害死我們……”
江雪禾心中微空。
他其實對他們沒有太多感情,他的感情本就稀薄,但是聽到這話,他依然、依然……他目光掠過他們,仰頭看到那浮於半空中的鬼姑。
他看到鬼姑身上的黑氣浮現絲絲詭異紅氣。
那些紅氣……
江雪禾輕聲:“用我的血脈,對我下咒,是嗎?”
鬼姑嘎笑:“夜殺,你活得何其失敗啊。你拐走我的小嬰,我出來追殺,這家人主動出來,說要用血緣相連的關係,幫我找到你,追到你,殺掉你……我什麼也沒說,他們可是主動的啊。”
江雪禾看向這幾個凡人。
他們看他的眼神非常懼怕。
江雪禾想到穀主死前的陰笑。
江雪禾心知無用,卻還是徒勞多說一句:“我沒要回來殺你們……”
那男孩大叫:“你要殺的!你不要以為我們是凡人就不知道,你被斷生道養大,你早就無惡不作無人不殺了,你這次回來就是殺我們的……爹娘,我沒騙你們!”
江雪禾從容不迫:“那是穀主哄你的。”
男孩不敢麵對他眼睛,扭頭朝著同樣跪在地上磕頭的爹娘哭道:“我真的沒聽錯,他真的是壞人,爹娘……我沒說謊!”
江雪禾:“我再說一遍——我接了任務,也不代表我一定會做。我沒打算殺你們。”
他盯著這家人,心中也提防著浮於半空看戲的鬼姑,他輕聲:“我可以庇護你們,幫你們躲避這些……隻要你們收回咒術,不與鬼姑聯手。”
來自血脈的咒術,是最強大的咒術。
江雪禾如今狀態,血緣咒術與鬼姑一同出手,他必然不是對手。
他雖然回來殺鬼姑,他心中卻仍存著一絲希望,隻要他有一點點生還的機會,隻要他有一點點活著的希望……
那父母臉上神情變得猶豫。
江雪禾朝前一步,他說得更為真摯:“我是你們生的,我雖然長在斷生道,但那不是我的錯,我也知道何謂孝,何謂道……”
那女孩大哭起來。
女孩趴在母親懷裡:“娘,他眼睛在流血,他一直看著我,他好嚇人,他是怪物,我不認他當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旁邊的男孩跟著大哭:“你們要是認他當哥哥,我和妹妹就離家出走!鬼姑說可以幫我們殺掉他,他死了,我們就安全了,就不用擔心他回來了,你們為什麼猶豫?
“我不要東躲西藏!我不要被他的仇家追殺!我要現在的生活……他憑什麼來打擾我們!”
江雪禾:“我……”
他
驟然一滯。
一瞬間,絲絲紅線被鬼姑拉動,咒術發作,裂帛一樣的血跡,浮現在江雪禾身上。他刹那間被定在原地,刹那間動彈不得,但他不露絲毫痕跡,他仍然盯著那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