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緹嬰。
在他接這個任務前,他見到了斷生道的穀主。
這位穀主十分神秘,每次露麵,也必然道袍加身,麵具遮掩。
穀主將他們這些孩子帶入斷生道,斷生道中人總以為穀主青睞“雙夜”少年,最喜歡夜殺。因為在眾人看來,穀主經常召見夜殺,親自指點夜殺的修為。這是旁人都得不到的至高榮譽。
但是夜殺自己清楚——他從未見過穀主真容。
每一次的穀主召見,也不過是留他獨自一人跪於空闊大殿中自省,自己修行。
年少的夜殺在漫長的獨夜中,應該反省自己哪裡做得不夠好,自己殺的哪個人殺得不乾淨,自己出殿後是不是應該自去領罰。
出於斷生道的生存原則考慮,夜殺從未與人分享過此等私密事。
但是這一次任務前,江雪禾真的見到了那位神秘穀主。
隔著屏風,又有麵具覆臉,穀主坐在後方,保證下方的少年神識可以阻斷,看不清自己。
穀主的聲音喑啞、蒼老:“……如此,你解決了家事,斬斷紅塵,才算徹底入我斷生道……你不必想太多,這世間沒什麼善,沒什麼惡,隻要你斷了紅塵,我就給你斷生道執事之權。日後,你可隨意挑選任務。”
江雪禾垂著眼。
他過長的睫毛,很容易遮擋他的所有會暴露情緒的眼神。
何況他本就情緒少——他此時漫然盯著屏風四角中的一角,似乎思維早已遊離飄走,對眼前事不感興趣。
江雪禾平靜:“是。”
穀主又多加一句:“你若是成功,我收你做親傳弟子也可。日後這斷生道的衣缽,我便交到你手中。”
穀主感慨:“夜殺,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江雪禾輕輕抬起眼,眼皮微動。
他目光漫不經心從屏風掠過,掃過屏風後的模糊人影。屏風角落有一裂帛斷出,絲線上,吊著一隻小蜘蛛。
江雪禾意識到此事重大,這位穀主才要親自見自己,要千般萬般地叮嚀,要擔心他作出忤逆之事。
江雪禾再一次:“是。”
穀主沉默片刻。
縷縷香煙自屏風後浮動,漫於屏風四角。
穀主道:“你下去吧。”
江雪禾退下。
他退下前,撥動自己的神識,將所有靈力凝成一條極細的線,再順著屏風方才自己注視的那一處鬆動,穿過那隻織網蜘蛛,朝那位藏於屏風後的穀主瞥去一眼。
神識“窺探”一瞬——
穀主非傀儡,乃是真人坐於後方,有影有魂,魂光模糊,幾分奇怪。
穀主穿的黑色長袍。乍看之下,像是道袍,仔細看,非道袍,不過是一樣普通樣式的文士袍,袍上沒有繡八卦天文之象。
袍尾衣擺處,沾了一點枯白的草屑。
江雪禾怕穀主察覺自己的窺探,他
一掃而過,收回神識。但所有疑點皆在心中,被他暗自藏匿。
--
?本作者伊人睽睽提醒您最全的《大夢》儘在[],域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而此時,江雪禾隻與緹嬰說穀主讓他殺自己全家的事,引得緹嬰瞪大眼睛。
緹嬰不肯睡了。
回到客棧中,她坐在那方木板床上,無論他如何哄,她也沒睡意。
她兩條腿甚至夠不到床底,因激動而晃動。
江雪禾見她不睡,便點起燈燭。他側對著她,餘光看到坐在床上的小女孩瞪大眼睛,非常堅決的:
“不能殺!哥哥,你絕不能聽你們穀主的話,殺了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他們當年弄丟你,害你被斷生道搶走,已經十分可憐了。多年以後,他們的孩子要回去殺他們……這太殘忍了。
“何況,你怎能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下手呢?這絕對不行!”
江雪禾瞥她,見她比他還要激動。
他不覺好笑:“要殺的是我爹娘。”
緹嬰眸若冰玉,泠泠盯著他,瞳孔睜得更大:“你是我哥哥,殺你的,與殺我的,有何區彆?我絕不可能讓人害我爹娘,更不可能自己親手殺,你自然也一樣。”
親手殺爹娘……
江雪禾已經點好燈燭,不覺就著火燭光,撐著下巴俯視她。
他隱隱對這種說法感到熟悉。
近來,他越來越多地產生熟悉感……
江雪禾目光閃爍:是我的記憶,快要蘇醒了麼?
舊日重現,浮塵掠影,熟悉的曾經發生的事,在幫我恢複,是嗎?
那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呢……
緹嬰叫道:“哥哥!我在和你說話!”
江雪禾回神,看她。
他道:“嗯,我在聽。”
他如此溫和的話語,如此專注的眼神,讓緹嬰怔一怔,心中少許煩躁一掃而空。
她半晌嘀咕:“總之,你不能動手。”
江雪禾慢吞吞:“未必真的是我親生父母。”
緹嬰:“就算假的,也不能殺啊!”
他笑一笑。
他說:“好吧。”
緹嬰忍不住抬頭看他。
她坐在燭火深處,抱著一團被褥,凝望這個溫柔安靜的兄長——
她覺得他其實不在乎。
他行於人間,得到的羈絆卻淺薄,簡單,隨時可斬。他既不在乎穀主的養育恩情,也不留戀他本身的父母子女情緣。
天地寥落,他獨自一人,孑孓緩行。
看遍紅塵,又不留戀紅塵。難道這世間,沒有什麼東西能留住他,讓他回首嗎?
他一徑順著她,應著她。可他如何看待她這個並非有血緣羈絆的妹妹呢?他此時不在意他的真正家人,是否他也不十分在乎她,他這幾年與她在一處,僅僅是因為她的需要,她的依賴?
此時此刻,將近十歲的緹嬰凝望著江雪禾。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生出一個念頭:她想讓他記住她。
她想與他一直在一起。
--
江雪禾雖然答應緹嬰不會殺他父母,緹嬰卻不放心。
斷生道的任務沒有那麼容易推脫。
不過……也許可以借此機緣,他脫離斷生道,她逃脫鬼姑。
她如今背著鬼姑,已經攢了許多修為,多了很多鬼姑不知道的能力。也許借著這些手段,她可以順利逃出。
而且,這幾次她回去的時候,偶爾路過月枯村,能看到村中與附近城鎮又在張羅供奉新的巫女與童子之事。他們已經忘記了緹嬰,他們以為緹嬰已死,鬼姑與人類的協議,需要新的契約。
緹嬰也覺得鬼姑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饑渴,越來越忍受不住。
她插科打諢裝可愛,甜言蜜語扮乖巧,哄得鬼姑幾次沒有對她出手。但緹嬰心中明白,這種手段拖延不了太久……
……也許,真的到了離開的時候。
離開之前,緹嬰對江雪禾的父母生出好奇,想去見一見。
江雪禾平靜非常。
緹嬰央求他:“你不想對你父母動手,但是斷生道發現你不動手後,必然會派其他人來。我們去看一看嘛……難道你不好奇你父母什麼樣子呢?”
她是吃飯時說的這話。
說話時,江雪禾正坐於一旁,拿帕子為她擦嘴角沾到的湯水。
他道:“我不好奇。”
緹嬰噘嘴。
他用指戳一戳她嬌嫩的臉頰,溫聲細語:“我的家人,隻有你。”
他說得如此真情實感,發自內心。緹嬰愣一愣,悄悄眨眼看他,臉不禁紅透。
她有些羞赧,又有些開心。
她禁不住傾身,仰頭來抱他,嬌氣非常:“我、我的家人,雖然還有我爹娘他們……但我、我最喜歡你了。”
她因為多了“爹娘”的選項而眨眼睛,有點愧疚地偷看他。
江雪禾被她的可愛逗笑。
緹嬰很認真道:“小禾哥哥,你這樣是不對的,你這樣,太不像人了,太沒有人情味了。”
江雪禾一怔,垂眼看她。
緹嬰不知他的心病,口中喋喋不休:“你就算心裡真的不在乎,表麵上也要在乎一點啊。以後我們一起拜師,師父問起你家人,你要是答得很無所謂,師父會覺得你不知感恩,沒有感情,過於冷血。
“人家對你有了忌憚,會好好教你,會喜歡你嗎?
“而且,那是你親生父母……生你一場,你總要有點點好奇,有點點渴望吧?你要是當真一點感覺都沒有,太嚇人了。沒人敢和你待在一起的……誰都會覺得你隨時會背叛,會反咬人一口的。
“我知道,這不怪你。這都是斷生道那些壞蛋,那麼多年欺負你,把你弄成這樣……但是我們要脫離斷生道了,我們要做正常人!”
緹嬰抱著他,暢想道:“你要會生氣會開心,要對生死敬畏,要對他人有憐憫心。你要做個好人,要修大道,要養妹妹,要照顧我。你
要變成很好的哥哥才對。”
江雪禾垂眼看她。
他心中想,是這樣嗎?
那麼……緹嬰怕他嗎?
他知道自己當真沒太多感情,自己一切皆是作偽。在漫長的時光中,緹嬰是否認識真實的自己。
在相依為命的年歲中,她是喜歡,還是畏懼呢?
--
這些話,江雪禾並未問出。
他隻是聽了緹嬰的話,去看一看自己的親生父母。
緹嬰陪他一道。
她口中說是為逃跑做好準備,說如果這家人很好,他們逃跑前要想法子護住這家人,不讓斷生道害了他們。但江雪禾知道她其實有些好奇……
她好奇他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本不好奇。
但他跟著她一起好奇。
他們以一對路過的兄妹的身份,借宿這一家人。
這家人父母二人,膝下有一男一女。
這家人不算富裕,卻也不貧寒。他們在一城鎮偏角,過著樸素而簡單的尋常凡人生活。
江雪禾領著緹嬰借宿時,中年男女抬頭看到他們,見一少年領著一小女孩,微恍惚後,立刻露出歡迎的熱情招待模樣。
他們的一雙兒女,並不出門,窩在家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等著中年男人出門收租養他們。
這對孩子,但凡出門時間超過一刻,緹嬰和江雪禾便能看到屋中父母坐立不安,不時出去看一眼。
他們過於關愛孩子,兩個孩子與緹嬰年齡差不多大,緹嬰坐在桌旁安安靜靜地聽大人講話時,那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時不時發個脾氣,撒個嬌,哄得中年夫妻的注意力放到他們身上。
而緹嬰一眼就認出,這一家人,必然與江雪禾有血緣。
他們長得很像。
她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出來,江雪禾與他們也很像。
她隻是坐在江雪禾身邊,見那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讓父母噓寒問暖,忘記客人。
他們父母那樣疼他們,小禾哥哥隻平靜坐在一旁。
緹嬰心中不是滋味。
她低下頭。
一會兒,她低下的視野中,出現少年的手掌,掌中托著一顆剝好的栗子。
她怔怔偏頭抬眼,對上江雪禾低垂的目光。
他聲音很輕:“彆傷心。給你吃栗子。”
緹嬰抓著他的手一緊:他竟然以為她是吃醋彆人家的父母關心彆人家的孩子……
小禾哥哥真是……
緹嬰衝他露出笑臉,不知心酸還是悵然,隻好開始吃他剝好的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