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門一地狼藉,弟子半數傷殘,半數穢鬼猙獰慘叫,還有一個個非玉京門的修士持著法器,與那高空中的無支穢江雪禾為敵。
杭古秋到來——
緹嬰握著劍的手微微發抖,朝身後看去。
玉京門的天穹早已被穢息浸染得一片汙穢,諷刺的是,當杭古秋出現時,灰撲撲的陰雲籠罩的天幕,雲翳散開,射出一縷陽光。
日光照在緩緩登山的神仙一般的青年身上。
杭古秋一身靛藍文士袍,寬袍長帶,風中拂動。他潤秀儒雅,慈眉善目,端的是風采翩翩。
跟隨他的那些觀天山的弟子、前來除穢的修士,也一樣的光彩照人。
隻有他們麵目全非,隻有他們狼狽不堪——
緹嬰看到沈行川雪白袍袖上濺的血,看到沈玉舒因法力不濟而微蒼白的麵容,她還看到持月劍本已劈下,卻被杭古秋隔空阻攔。杭古秋法術遠比他平時表現得厲害,他出手之間,持月劍便搖搖欲晃,跌撞著變回人形,憤然站到了沈行川身後。
緹嬰低頭看到自己腳邊的兩個屍體,花明階,南鴻。
她看到自己鞋尖上的血。
一道光落下。
她餘光看到江雪禾緩緩落於她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
緹嬰唇角露出幾分尖銳的諷笑。
她挑釁地、仇恨地看著杭古秋。
沈行川先開了口,淡漠:“老友,好久不見啊……或許,我該稱呼你為,‘青木君’?身為玉京門大盛的師祖,卻要隱姓埋名,在漫長歲月中改修儒道,實在可歎。”
他冷冰冰,話中沒溫度,正是這位沈掌教一貫的風格。
聽聞他的話,在場諸人反應不一——有人早已知道杭古秋是千年前的青木君;有人即使不知,卻已隱約猜到;最遲鈍的人,自然是現在才知道,正如此時微微瞠目的月奴。
杭古秋的目光,本落在緹嬰身上。他朝緹嬰望了片刻,目光餘光落在緹嬰身後的江雪禾身上。他眼神捉摸不定,待沈行川開口,他才看向沈行川。
杭古秋保持著自己一貫好說話的風格,溫溫笑:“沈掌教又何必自不量力?你一介無支穢改頭換麵,裝作常人,搖身一變做了玉京門的掌教……沈掌教的本事,也讓我感歎啊。”
沈行川淡淡道:“你自然該歎。你分出一縷神識,千年來蟄伏於玉京門的宗祠中,纏上每一任玉京門的掌教,控製他們,讓他們為你所用,你吸取他們的一切……多麼好的籌劃,卻遇上我這種怪物。
“你被我折一分化身,敗而逃離玉京門。本以為你消停些,沒想到你還有今日這種大手筆。”
“今日這種大手筆……”杭古秋喃喃,漸漸的,他唇角溫潤的笑,變得幾分幽晦,眼睛重新落到了緹嬰身上,悠緩道,“今日這種大手筆,難道怪我嗎?”
緹嬰冷冷看著他。
她既知道他是青木君,便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麼。
她脫口而
出:“難道怪我?!你殺我同門,害我友人,千年前的恩怨一徑折騰到今日,我早已忘掉你,你卻對我和師兄窮追不舍……難道怪我?”
杭古秋:若非仙人的敕令,仙路何至於閉塞到今日?如果不是仙路不開,以我的本事,早已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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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身後修士:“你問他們,我可曾逼迫他們?他們也是受苦者,他們也想開仙路啊。”
杭古秋微微一笑:“而今,你們和無支穢,和穢鬼站在一起。除穢就是開仙路,天下正義人士,誰不敢站出?”
緹嬰的目光,落到那些修士上。
她目光冰如霜劍,她將這些人的臉一一記在心中。她且在他們臉上,看到許多昔日害死江雪禾的人。
許是她的目光過於明亮,有人躲開了她的眼神。
緹嬰:“真惡心。”
修士們色變。
有人忍耐。
有人狂怒:“你說什麼?!”
緹嬰:“我說你們好惡心,為了開仙路,願意跟隨杭古秋這種人。”
“我這種人?”杭古秋笑,“我是哪種人?”
緹嬰嘲弄:“你是那種醜八怪——躲在彆人身後算這個算那個,讓彆人自相殘殺,讓彆人生嗔生怨。你喂養穢息,喂養魔,你跟醜八怪一樣……可你偏偏雙手不沾鮮血,看起來好乾淨。
“你這樣的人,修一千年、一萬年,都彆想成仙。隻要這天道還存在,隻要我師兄還在,你就彆做夢了!”
杭古秋用陰鬱而怪異的眼神盯著她。
他起初被這個少女的尖銳刺痛,惱怒她伶牙俐齒,踩著他的痛點戳。但當他聽到緹嬰說“隻要我師兄還在”時,他忍不住笑了。
他盯著緹嬰笑個不住,笑得緹嬰發慌。
可緹嬰又何其倔強——絕不主動問他笑什麼。
這種壞人,自然要主動為她解惑——
杭古秋笑盈盈地、慈愛地、憐憫地看著她:“緹師侄啊……可憐的小嬰啊,你莫非以為,你師兄還在嗎?”
緹嬰怔一下。
她雖然知道杭古秋必然在分她心,亂她意。但他語出,她到底年少,克製不住地就用餘光去瞥身後長立的江雪禾——
他目光溫潤安然,平心靜氣。在她看過去時,他還對她笑了一笑,以示安撫。
緹嬰卻有些心慌。
而杭古秋樂於解答她的心慌:“時至今日,你還在自己騙自己嗎?江雪禾早就死了,在去年年末那個你拚命救他卻救不到的夜晚,他死得徹徹底底!
“你想複活他?你的大夢術根本沒有修成吧?你拿什麼複活真正的他?”
杭古秋儒雅非常,惡意滿滿:“而且,你不知道他真實的身份是什麼嗎?你怎麼複活真實的他?那是你我這樣的螻蟻可以肖想的力量嗎?那是他嗎?”
緹嬰怒道:“你胡說!”
她道:“師兄就站在我身邊!師兄跟我一起,師兄一路保護我……如果他不是他,如果他是
你以為的那種東西,他怎麼可能保護我?”
杭古秋輕蔑地看著她。
他看少女身後的少年,目光中帶著敬畏,也帶著恐懼。杭古秋喃喃道:“這正是天道的無情啊……
“小嬰啊,你以為我籌謀多年是為了什麼?千年前,我的飛升被你打斷,這全是因為他偏私你!我不服氣,可我不是你們對手,不是他對手,我隻好躲……後來我被救下,我才知道,這件事多麼荒唐——天道有私!”
他的眼神由溫潤變得森寒,陰鷙。
而在場諸人,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卻懵然地,跟著他的話,一同看向那安靜站立的江雪禾。
那少年如此淡然,如此優雅。他掀起眼皮靜靜聽杭古秋說話,眼波清光漣漣……他分明是江雪禾的模樣,江雪禾的脾性,為何杭古秋卻說他不是?
杭古秋敬畏地看著那少年:“這真是太荒唐了。天道怎能有私?天道若是有了私情,那我們算什麼?人間小吏有了私情尚且會假公濟私,何況天道!我決不允許天道有私!
“若他一直存在,我是不是永遠贏不了你,永遠成不了仙……幸好,天命沒有拋棄我。這些年來,整整千年,你以為我算的是什麼?
“我要讓你們墮落啊——
“我要江雪禾回歸無情,丟棄‘江雪禾’這個名字,變成高高在上的他!那樣的他,對所有人才是公平的。”
緹嬰:“你做夢!”
杭古秋冷笑:“你這樣的小姑娘,才是被他騙了吧?他生生世世都要為惡,都要體會苦痛、鮮血、殺戮、墮落,體會人間諸苦,體會被叛、被棄、被恨。隻要按照我們的計劃,他總有一日會對這樣的世間失望,他會在痛苦中漸漸麻痹,拋棄這些,他會變成他應該的模樣!
“可是這一世有了變化。這一世你們竟然相遇了。這也許是他給自己安排的後路吧?沒關係,他有後路,我也有後手。
“他不是偏私你嗎?那就讓他不要偏私啊——他死在封仙陣中,為你耗儘最後一滴血。他若想‘複活’,他不想害你的話,便隻會選擇無支穢的路子。我太了解他了——他絕不會忍受自己被碾壓,絕不會在付出一切後隻願意做個穢鬼。
“所以他一定會用東西來交換力量——血流乾了,骨肉沒了,靈根也還給你了,他還能剩下什麼呢?是記憶啊,是對你的私心啊。
“冷漠強大如江雪禾,自信自負如江雪禾,他一定會選擇用記憶來交換。可他那時未必知道,他區彆於其他無情天道的,正是對你的私心,一旦他拋棄這記憶……他就在與其他天道相融啊。
“小緹嬰,你看看你身後的江雪禾——你有沒有覺得他冷漠呢,有沒有覺得他生疏呢?因為他變了啊,他不知不覺在變了啊。
“你失去了你師兄——那一夜,你永遠失去了他!他再不會回來了!”
杭古秋的笑,變得尖銳、充滿報複欲:“是你弄丟了他,是你不要他。他再不存在了,再不會保護你了!而今,我拿捏你,易如反掌!”
緹嬰立在原地。
她一動不動。
站在沈行川身畔的沈玉舒蹙眉,心中對這杭古秋厭惡無比。她悄悄地看緹嬰——緹嬰站得僵硬筆直,可她眼中一點點噙了淚。
沈玉舒想開口,被沈行川伸手一攔。沈行川看著一切的發生,尋找著合適時機。他一貫冷漠,隻要他還站在這裡,沈玉舒便放下一些心。
就是月奴,都擔憂地看著緹嬰。
月奴想幫緹嬰,可月奴打不過杭古秋。
緹嬰分明是一個十足嬌氣的孩子。
可她對敵人從不屈服,哪怕杭古秋如此摧毀她,她也不肯給杭古秋掉一滴眼淚。
可她又十分害怕,她相信了杭古秋的話——她根本不敢回頭看江雪禾一眼,她生怕自己看一眼就會崩潰,看一眼就會痛哭。
從記憶碎片出來後,她確實對江雪禾有疑。
但是江雪禾又說“終有一日,我們會重逢”,正是這句話,打消了她的防備。
他怎會不是真正的師兄呢?
他給她擦眼淚,他抱她的呀。今日他們從穢鬼林出來,她聽到二師兄的留言痛不欲生,也是他安慰的她。剛才她與南鴻二人打鬥時,也是他在天邊對付那些壞家夥啊……
緹嬰從方方麵麵去尋找江雪禾存在的痕跡。
可她這樣尋找,不正是因為她本身覺得他已經不在了嗎?
她根本不回頭。
緹嬰盯著杭古秋,慢慢捏訣:“沒關係,師兄不在了,我殺了你,想辦法複活真正的他。”
杭古秋嗤笑:“殺我?”
他冷然:“你拿什麼殺我?”
說話間,他聲音由溫靜,變得漠寒,變得高邈,聲震整片仙山——“緹嬰,千年漫長,我已修成半仙,剛修出元神的你,拿什麼與我為敵?我殺你如螻蟻啊。”
緹嬰仰頭看他,死不服輸:“那你真是一個廢物——修煉整整一千年,成不了仙,隻盯著我這個剛修出元神的人。你賤不賤啊?”
杭古秋臉皮微抽。
他半晌笑:“你就嘴硬吧。彆說我不給你機會,緹嬰,你我千年一戰,還沒有分出輸贏呢。”
他半仙的威力壓來,在場眾人皆生戰栗。
緹嬰抵抗著來自神魂的壓製,口上倔道:“不錯!”
杭古秋:“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教你吧——緹嬰,魔氣已經被鬼姑成功種在你體內了吧?你與那些控製不住魔氣的尋常人不同,你身上有敕令呢——穢由你生,穢由你滅,你會是世間最後一個魔。
“那你變回魔如何?就像千年前天闕門那一戰……”
杭古秋目中生恍,喃喃自語:“你引魔氣入體,接受魔氣,變回魔女,你瞬間就能擁有無上的力量,就可以與我打鬥了。你我在沒有天道的偏私下,公平地比一次——
“到底誰贏誰輸!”
緹嬰心中一動。
她聽到身後江雪禾溫和的聲音:“小嬰
,不要被魔氣控製。”
緹嬰心口一顫。
她判斷不出來他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可他說這句話如此平靜,與師兄的溫柔有力又不同……她心酸之下,當做沒聽到他的話。
杭古秋古怪地看眼江雪禾。
江雪禾仍是澹泊縹緲,與他見識的那幾位無情天道一樣無欲。
緹嬰看杭古秋:“原來你折騰一千年,求而不得的,是我呀。”
杭古秋臉皮一抽。
他咬牙:“我求的是天道不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