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消毒水的氣味在暖意中有些熏鼻,隔著虛掩的病房門,走廊時不時傳來醫療推車急促的前進聲。萬臻呼吸平和好似睡得安穩,冰涼的藥水順著血管注入體內,搭在男人手背的掌心卻是一片溫熱。她在心裡猜測,這大概是縣城醫院,身下的病床隔著薄薄的鋪蓋硌著骨頭。萬臻一動不動,悄然睜開雙眼,闖入眼簾的是牆皮脫落後滿是斑駁的天花板,她屏住呼吸挪了挪視線,賀南奇坐在木椅上,仰著頭睡熟了,修長的頸部上喉結鋒利,像山刃般突起,略窄的麵部線條流暢,微腮收緊,英氣淩厲。
萬臻收回目光,平躺的身體有些鬆懈,她不動聲色地擰了擰腳踝。點滴規律緩慢的流動著,沙漏般不慌不忙的追隨著時間的流逝,萬臻一會兒望著屋頂,一會兒偷偷瞄一眼賀南奇,盯得久了,眼眶發酸,她閉上眼睛,嘴角泛起笑意。賀南奇的手輕微抽動了下,萬臻猛地睜開雙眼,確定這人未醒,她的手仿似被定住得一動也不動,她往兩人疊在一起的手看去,賀南奇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白色床單上微微拱起,托住了那好似柔若無骨的纖細。萬臻寬鬆的毛衣袖口被微微挽起,露出一小截膚若凝脂的手腕,一條舊傷疤仿似枯樹枝般生長,延展至腕部凸起的骨頭處。顏色略深的疤痕在白淨的皮膚上很是突兀,微薄皮肉下的血管脈絡清晰,分叉的圖案與通向掌心的血管縱橫交織,哪怕傷口縫合得仔細,也難逃猙獰。
她的目光在觸到腕部的疤痕時,瞬間頓住,過往記憶卷土重來,本來平靜的心又跳起了痛且亂的節奏。
——救護車的警報急促緊迫。
病床的推動聲、護士的腳步、醫生安排手術室的話語,在這一片混亂中,躺在床上的萬臻仿若置身風暴中心,安靜平和。走廊帶出一連串血跡,如同綻開的紅梅,盛放的源頭是鮮血湧出的傷口,玻璃杯的碎渣嵌在其中,如同冰山結晶。
邊柏死死地盯住萬臻,斷斷續續的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臻臻...臻臻...”
萬臻看著他,淺淺的笑了,麵容竟有些幸福,繼而如釋重負的閉上了雙眼。邊柏難以置信的喘息著,眼看要通向手術室的儘頭,他猛地掐住萬臻的肩膀,發狠的表情似要捏碎。萬臻睜開雙眼,毫無血色的嘴角揚起勝利的弧度,邊柏堂皇地笑開了,可怖猙獰,“萬臻,你不是最怕孤零零的嗎?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把整個萬家都送下去和你團聚,讓你熱熱鬨鬨的。”萬臻胸口劇烈起伏著,似要從病床上掙紮著起身,骨瘦如柴的雙手朝著邊柏撲去,身上的白裙被血跡染出一片片豔麗,卻猶如追訴無門的惡鬼,被許多隻手死死壓住,推進了手術室,冰冷的鐵門在關閉的瞬間擋住了那聲嘶力竭的咒罵。
可在這互相憎恨的藤曼上,也曾經開出過互相依偎的花朵。
萬臻十四歲那年,無意經過爺爺書房,聽到了爺爺和傅叔的聊天,那天晚上爺爺怕是喝了不少酒,古稀老人顫顫巍巍的舉著酒杯,說著自己的愧疚。萬臻聽清了父母的故事以後,猛地推開了門。她看著頹敗的爺爺,好像麵前這個人不再是威風凜凜的萬司令,不過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老人,痛失愛子,懷抱著對孫女的愧疚。
後來,近一個月萬臻都一言不發,隻一個人悶著。平安夜那晚,邊柏跑到客房,拉著萬臻要去後海看煙火。她拗不過邊柏,隻好答應了。邊柏給萬臻圍上了厚厚的圍巾,半張臉都埋在圍巾裡的萬臻煞是可愛。
後海人山人海,邊柏怕和萬臻走散了,就拉著她的手,冰涼涼的,邊柏索性就握著手揣到自己大衣口袋裡。焰火盛開的特彆漂亮,萬臻抬頭看著,眸子裡有絢麗的煙花倒影。
回家的路上進過一家教堂,邊柏帶著萬臻走進去。教堂的修女們正在唱詩,兩人坐在最後一排。邊柏抬頭看著十字架上的耶穌對萬臻說,“臻臻,你相信神嗎?“萬臻聽完抬起低垂的腦袋看向邊柏,“我現在都不知道我到底該相信誰好。”邊柏對著萬臻說,“那你就相信我。我這輩子都不會騙你的。”邊柏篤定的神情和一字一頓猶如宣誓,萬臻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些,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你醒了?”賀南奇墊在掌心下的手握了握,又鬆開,傾著身子看向萬臻,剛睡醒的聲音含糊慵懶。
萬臻撐著手起身,賀南奇手掌抵住床墊站著,將枕頭拿起放在她身後,再坐下時,萬臻已經將手抽離,隨意的搭在被單上。賀南奇收回手,雙手交叉著擺在腿上,視線不自然的搜尋著,掠過床邊櫃時,立馬拿起保溫杯,倒了杯水,“這杯子可真派上大用場了。”
萬臻接過杯子,雙手捧著時,提起了輸液管,竟回流了一段鮮血,賀南奇急忙拎著她的手腕,將手平放在被子上,指腹觸到那不平整的疤痕後悄然鬆開。
萬臻握著杯子,新鮮開水熱氣蒸騰,濕潤了乾澀的眼眶,她望向賀南奇,吸了口氣,攢出一個微笑,“我餓了。”這話出口,賀南奇竟愣了幾秒,這是他第一次聽到萬臻提出想要什麼,無欲無求的外殼裂開,探出了柔軟。
“對,我都糊塗了,你還沒吃飯呢,我去給你買,你等我一會兒。”賀南奇幾乎是立馬起身,向門口走去,腳步卻突然一頓,回頭像確認般的補了句,“這藥還有一瓶,快滴完了你記得喊護士來換。”
萬臻抬頭望了眼還剩小半瓶的藥水,怏怏地說了句,“我喊不動。”藥水倒數計時般滴答著,賀南奇眼底的不安一掃而空,語氣微揚的應了聲“等我回來”,快步走出房間。
如何拔針,萬臻駕輕就熟,她擅長把傷口扯出嚇人的形狀,在疼痛感最弱的情況下滲出刺目的血跡,可這次她動作不再潦草,而是小心翼翼的撕開了醫用膠帶,帶起薄薄的一層皮肉,又輕輕地把針頭扯出,及時按住了那被紮出的針眼,血立馬滲出膠帶,她加重了力度。
下床時,萬臻試探的踩了踩地麵,隔著羊毛襪依舊能感受到涼意。走出醫院的路上,這個穿著單薄毛衣的女人很是引人注目,她麵色淒苦,一雙大眼睛無神的盯著前方,步伐踉蹌,甚至連雙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