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噠”
一聲輕響, 是槍/支打開保險的聲音。
幾乎在場的所有人,視線都向那從暗處現出身形的人看去。
此刻,任何動靜都仿佛在耳邊被無限放大。
來者骨節紋路分明, 正持著槍,他穿著深咖的西裝馬甲, 白襯衫的領口微微張開,纏繞著繃帶的纖細脖頸若隱若現。
淩亂的黑色碎發被他梳至一旁, 露出光潔額頭, 在發絲垂落營造出光暗分明的界線下, 他半邊臉頰被光線照拂出的神情,天然便帶著一股無法言喻的沉溺感,尤其是當他微抬下顎, 那藏匿在暗處的另一半臉頰,眼底卻有著死寂般的悚然殺意時。
那殺意是針對這費佳的。
他嘴角弧度下墜, 聲音像是消散在空氣中, 一點就燃。
“為什麼?你不知道為什麼?”
亂步把黑漆漆的槍/口對準了費佳。
他徒然睜大眼眸, 帶著撕裂感,額角青筋暴起, 隻覺得不可理喻, 嘶聲質問著費佳,“都是你!若不是你……!”
兩道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
是亂步與杉重春同時開了槍。
在此千鈞一發之際, 酒紅色頭發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拽著費佳再次躲避了兩枚子彈。
而在亂步出現時,看著眼前一幕的太宰治早就頭腦混亂不堪,他當場愣住在原地,精明的頭腦裡一下子劃過了太多思緒,瞬間串聯了起來。
但唯獨無法置信的是眼前人竟然和亂步先生長得一模一樣!
太宰治領結處的攝像頭精準無誤地把遠處出現的亂步,一五一十的直播給了偵探社的眾人。
幾乎是一瞬間, 那頭的江戶川亂步正看著屏幕裡映射而出的景象,愕然瞪大了眼眸,他僵硬著身子,看著那人站定後的模樣,簡直與他絲毫不差,但那周圍反差至極的氣場,一股荒誕的意味,無聲無息間纏上他的全身,隻讓江戶川亂步覺得汗毛豎起。
仿佛溫度低了好幾度,使得他周身冷得可怕。
而周圍同樣看著屏幕的眾人,都像是被消音了一般,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直到拿著紙杯的穀崎潤一郎不知不覺間手沒穩住,竟然鬆開了,杯子掉到地上,水濺了出來,這一聲輕響才吵醒了仿佛處於渾噩夢中的偵探社眾人。
中島敦不可置信地湊到屏幕前,雙手撐著桌子,反複觀察,顫抖著說出:“第二位…亂步先生?”
泉鏡花失語般的張開了嘴巴,她像是木訥住了,過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坐在屏幕前的江戶川亂步。
國木田獨步表情看似鎮靜,但他反複推拿眼鏡的動作卻是出賣了他,以至於他無法冷靜地反複吸氣吐氣,手指都有些僵硬。
本來抱著手臂在邊上看著的與謝野晶子,也露出錯愕的表情,但她看得更仔細,她身為醫生,職業病讓她一下子看出了屏幕裡出現的第二個亂步身上的不健康處。
“營養不良、瘦弱、唇瓣發白……失血過多?”
直到槍聲響起,還處於危險時刻的太宰治,瞬間從冗雜的混亂思緒中回神。
他一下子想到了昨晚看到的一閃而過的身影,原來並沒有看錯!
同樣的,正坐在隔著厚層玻璃內,位於控製室裡的福澤諭吉,在看到亂步從暗處走出來的刹那,便轟然站起身,因為動作太大,擺放的椅子摔在地上,發出巨響。
福澤諭吉自然看出來了亂步的違和感,他目及對方漠然到以至於令人揪心的神情時,雙手瞬間用力撐在監控室桌麵上,身軀靠前,手掌與桌麵碰撞反饋而出的力道令他掌心發麻,但更多的是他腦海裡浮現出的一串串場景。
……亂步?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又以這種姿態與太宰他們相對立?
混亂、複雜以至於吵鬨的屬於他自己的腦部聲音,不斷回旋於耳旁。
偏愛這位名偵探的銀發武士,甚至覺得是敵人控製了亂步。
這麼反複說服著自己的福澤諭吉,根本無法精心,他急於從被反鎖的控製室裡走出來。
而在費佳視線對上那位手持|槍|支的亂步時,對方的模樣直接衝擊著他的大腦,之前看到江戶川亂步時,覺得違和的念頭終於有了解釋。
對方想殺了他。
槍響之後,幾乎震耳欲聾的聲音充斥耳畔,有一陣耳鳴般的暈眩,讓費佳額頭再次隱隱作痛,他的視線從與“紅兔子”關聯且有著最大嫌疑的杉重春身上,再轉移到明顯與他們一個陣營的亂步身上時,費佳的腦海裡湧動出一段又一段無法遏止的信息。
*
——“編號ZY0057。”
——失敗品麼?
日本政府出奇大膽的想要模仿歐洲研究者,製造出可以容納異能的載體,由人工創造而出的異能者,可笑又荒誕。
而他們的人選大多數是一些尚且年幼的孩子們,不斷在他們的肉|體上進行實驗。
已經觀察了許久的費佳,從遙遠的俄羅斯而來,他並不適應日本的氣候,即使這裡溫度適宜,接近初春,冰雪消融,他依舊病態般渾身冷得發顫,隻好在眾人嘗試穿著單薄春衣的時候,自己披著厚重卻溫暖的毛絨大襖。
藏匿在工化廠附近的實驗室,在某日突兀響起警報聲,幾乎充盈著耳畔,尖銳又可怕。大量穿著安全防護服的白衣人員,手上握著一看就不善的電擊武器,開始進行密集的地毯式搜捕。
遠遠駐足的費佳,神情顯得冷淡,他像是高高在上般俯瞰著這一切,如同神明施舍地落下目光,看著人間的鬨劇。
鬨劇也總有停歇的時刻。
費佳看了一陣就撩起大衣,衣擺從矮枝樹叢間抽出,翻轉的間隙發出沙沙聲,帶出了一兩片葉子。
他走了一段路,敏銳的聽覺裡隱隱感受到一陣瑟縮的窸窣聲。
在他往聲音方向緩緩踱步而去時,那隱蔽的草木灌叢裡微不可察地一顫。
心底有了莫名的了悟,費佳耐著性子停在原地,沒有貿然靠近,而是蹲下身留下了他口袋裡的一點現金,才慢慢離開。
過了許久,灌叢中搖曳著探出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之後便是費佳精心策劃的偶遇,從實驗室逃出來的編號ZY0057,因為與社會脫節過久,第一想法是回去尋找自己的父母。
然而早就被政府派出的人員監控著的四周,危機四伏。費佳壓低了自己的哥薩克帽,第一時間趁著那些人的視野死角內,把雀躍又膽怯著想要靠近居民區的女孩拽進了暗處。
他動作溫柔地捂住女孩下意識想發出聲音的唇部,低頭在她耳畔輕聲呢喃,“噓,彆說話。”
愣了半晌的她呆愣地睜著圓溜溜的眼仁,明明是普通的,屬於亞洲人的棕色眼睛裡,卻是彌漫著最為澄澈的風景。
像是不諳世事的小鹿,卻遇到了彆有用心的獵人。
感覺差不多後,費佳輕輕鬆開了她。然後正式把視線落到了女孩的身上。
女孩身上的衣服尺碼偏大,如同胡亂穿了大人衣服就跑出來的孩子,略顯滑稽,而她的臉頰還未褪去稚嫩,膚色白的接近透明,過於瘦削,有些營養不良,下顎也尖尖的。
但她脖頸間那如同烙印般的編號卻是清晰明了地呈現出來。
“ZY0057”。
似乎注意到費佳的目光,她慌忙扯著衣領,掩蓋脖子上的痕跡。
費佳向來是頗為耐心的捕食者。
他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可能對他有幫助的機會。
在解釋了自己剛剛的舉動後,費佳留給了她思考的空間,直到看見她眼底流露出無助又茫然的神情後,他便恰到好處地俯下身,與她平視。
雙目相觸之時,他彎起蠱惑人心般的眼眸,如同給自己覆蓋著一層溫柔假麵,“要和我走嗎?”
許久,他欲擒故縱般側了身,準備離開時,被一道微弱的手勁扯了扯衣角。
“……好。”
她的聲音像是在空氣中模糊著散去,無形間融化了初雪。
拘謹、不安與天真,這是費佳對她的表現出來的模樣,做出的總結。
費佳牽著她的手,兩人的身影,慢慢隱沒於燈光無法覆蓋,甚至是月色也被掩去的路上。
他詢問著她的名字。
“……”
她似乎有一瞬的神情空白,明晃晃的呆愣在了原地。
想不起來,卻能找到自己父母的所在地?
費佳心知肚明,她的記憶果然是被實驗人員乾擾,在白紙上肆意揮灑筆墨,任何信息都會毫無保留地影響著她的一舉一動。
真是可憐呢。
弱小的實驗品。
沒有他的幫助,一定會被殘忍地帶走,可憐到再也出不來的吧?
費佳的視野內恰好與書店擺放櫃內展覽而出的書籍交錯,隔著清晰的玻璃,書封上一隻飛鶴烙印被荊棘纏繞的死死地,像是帶著悲啼,氣息薄弱,隻能被囚於這裡。
“鶴裡。”
他迎著女孩懵懂的目光,無聲無息間給她留下了僅僅屬於他隨意賜予的烙印。
“以後就叫這個名字吧?”
*
“編號ZY0057帶著那條項鏈逃走了。”
“必須找到!”
“另一位實驗體呢?”
“作為荒霸吐的載體,他很成功。”
如影隨形般可怖的記憶一直縈繞著鶴裡,午夜驚醒時,汗漬黏膩於衣襟,她慌亂地反複呼吸,試圖平息。她作為隨時可以被替換掉的失敗實驗品,異能的使用成功率僅僅隻有那位荒霸吐載體的一半。
但是,毫無爭議的是,她也是重力操控者。
這種強悍到無法用言語描繪而出的異能,足以成為殺器。
而溫柔耐心哄著她繼續熟睡的費佳,懷著這種心思,幾乎滴滴點點地像是溫水煮青蛙,慢慢滲透進她的世界裡。
他教育著她的思想,賦予她全新的價值觀,話語引導她悉知,除了他的身邊,一切都是危險的。
隻有他能保護好她,也隻有他能左右於她。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被囚的鶴竟然會產生獨立的思維。
他早該想到的!明明經曆了如此慘絕人寰的實驗,都依舊像是被洗腦一般,懷著對萬物美好的澄澈之心。
知惡卻不為惡,太乾淨了。
這幾乎灼燒到了費佳。
他陰鷙地把目光鎖定到坐在那裡,正歪著腦袋,朝他笑起來的鶴裡身上。
毫無疑問,她的麵容長開了,褪去了剛被撿到的時候的稚嫩。
她長而卷翹如同海藻般的烏發垂落肩頭,幾縷發絲調皮地遮蓋著兩鬢,而她似乎尚且無知地模仿著他時刻維持的假麵。
唇角的弧度都刻畫到毫無區彆,笑容溫和,眼底似乎醞釀著潺潺湧動的薄陽,一副嫻靜的美感。
儘收眼底的費佳,卻是心底蔓延著一股毛骨悚然的意味。
他敏銳到一針見血。
“鶴裡。”你真的是人類嗎?
他步步靠近,執拗地想要試探出,人類幾乎都有的七情六欲。
“乖孩子……”
費佳的拇指細細摩挲著她的臉龐,在她茫然的目光下,悉心指導。
接著,便如同誘導般,他握著她的手,一點點探入那未知的深淵裡,妄圖拉著她共同沉淪。
結束後,他似乎饜足地眉梢舒展,唇部吻著她的下顎時,啞聲詢問:“鶴裡,有什麼感覺嗎?”
他時不時吻著她唇角的那顆小小的黑痣,卻是聽到她說。
“我能感受到,費佳很開心。”
鶴裡白嫩的臉頰還帶著未褪去的潮|紅,眼底清明,聲線卻是一點點湮沒於費佳的僵硬中,“但是,按照書籍上所寫的知識,這不是我們應該做的……”
反應過於清醒、過於冷靜,以至於費佳控製不住地加強了手勁,環顧著她肩膀的手臂,一點點收緊,直到她靜美的臉龐流露出類似於“痛楚”的情緒時,費佳才知道,他現在想要做些什麼。
他想要看見她露出失控的模樣。
最後的事態便一發不可收拾,直到他從鶴裡的身上感受到類似於“瑟縮”、“恐懼”的情緒時,他繼續變本加厲地笑了起來,“是啊,我不過是要利用你,你的異能非常方便呢。”
他能感覺到對方崩潰般的悲傷,那哀戚到我見猶憐的模樣,令費佳心尖發顫。
滿足至極。
費佳本來就不是良善之人,他為了一時的興趣可以投身所有,也可以為了滿足後的無趣,而拋棄所有。
直到——
“唰”
如同書頁被翻過去,無法想象的末日場景降臨,再次蘇醒的費佳發現人生回到起點。
一切重新開始了。
而他預想中,本來應該是隻屬於他的實驗品,本來應該乖乖的留在那年初春裡,等候著他降臨施舍的鶴裡。
卻是與前世徹底脫離軌跡,警報聲沒有響起,自然也沒有躲藏在草木灌叢中,那小心翼翼的身影。
*
巨量的記憶片段不斷衝擊著此刻的費佳,他徒然無助地按著額頭,嘴裡發出“嗬嗬”聲。
陰暗、潮濕且黏膩的記憶,像是肮臟至極的淤泥,充斥著費佳的大腦。
……果戈裡沒有說錯。
他真的是這種人。
費佳像是思維被割裂成了兩半,一半以極其可怕的速度侵蝕著他的意識,而另一半岌岌可危的掙紮著。
他突兀的在眼下格外緊張的氛圍中,笑出聲,尾音沙啞,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意味。
怪不得一想到她,他的心臟就驟縮般的疼痛。
“哈哈哈…!你早就贏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