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身後是一群猶如虎豹般滲人的視線, 牢牢鎖定在了無助的兄妹身上。
鶴裡聲音微顫,細到隻能讓彼此聽見,她不知所措地握緊了哥哥的手。
此刻天色蒙著一層從岸邊升起的光線, 破曉將至。
光芒逐漸照亮了藏匿在海岸邊的村落,高低起伏的矮建築, 是最原始的房屋結構。
“怎麼?不願意?”
身後男女的嗓音響起,偶爾有一隻手突兀拽住了鶴裡的手腕,把她拽起,和服袖口滑落,露出了纖細白皙的手臂。
那人猶如實質的目光打量著鶴裡慌張失措的麵容, 然後對著哥哥瞬間變得冷凝的目光, 調笑起來,“跟個婦人家似的……”
還穿著男性普通粗衣的鶴裡閉緊了嘴巴。
“給我一點時間。”
哥哥開口了。
麵對眾人的威脅, 他們確實無法對抗這一群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家夥們,有些人的身上甚至還帶著揮之不去的血臭味, 明顯是山賊出身。
哥哥從行囊裡找出了一些草藥,循著曾在醫館民間到處遊走旁聽的記憶, 他知曉哪些會讓人吃了腹瀉不止。
“把這些放進他們喝的水裡即可。”
他神情不變,像是僅僅在說著什麼尋常事, 而不是什麼謀害他人的行為。
那些人對視了一眼, 為首的男人一把奪過草藥,露出了森然的笑容, “小鬼, 就信你一回。”
為了防止他們逃跑,這群人裡留下了一些人守著他們。
鶴裡把自己埋在了哥哥的懷裡,臉頰枕在了對方的胸膛前,哥哥低著頭, 時不時揉著她細軟的長發,無聲地安慰著。
她能感受到哥哥的臂膀因為那些人在周圍的走動,而緊繃了起來,鶴裡也嘗試捏了捏哥哥的手心,就像他們小時候那樣。
鶴裡是被哥哥撿回家的。
哥哥說她的繈褓被人放在了河邊,當初哥哥抱著她回去時,還被母親罵了一頓。
這麼多年了,母親總是會在夜晚哭泣著,她就靜靜縮在角落裡,聽著一層木板外母親的哭聲。
母親經常會對著哥哥抱怨、哭喊,說著什麼早知道死了也不要生下他。
鶴裡每次都嚇得一晚上不敢睡覺,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醒來就看見自己被哥哥抱在了懷裡。
哥哥又被母親打了。
他臉頰上有著鮮明紅腫的手印,鶴裡心疼地捏著哥哥的手心。
哥哥會睜開眼睛,用當初她看不懂的目光注視著她,然後繼續把她抱緊,念著她的名字。
“二子、二子……”
鶴裡現在明白了。
他們隻剩下彼此了。
*
一直到日落東山,那群人回來了。
為首眉粗鼻大的男人扛著沾著血的刀,笑容異樣的愉悅暢快,“還真是多虧了你。”
被誇讚的哥哥把鶴裡保護在身後,他麵不改色的回應,“若是無事了,可否讓我們離開?”
然而這些男女們對視了一眼,尤其是為首的男人,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再次誇張地捧腹大笑。
“天真!若是放走你們,豈不是會讓你們把這地方泄露了出去?”
兄妹兩臉色微微一變。
“畢竟,我們可不想被人換掉啊……”
無形中察覺出危險的哥哥連忙出聲,“我可以幫助你們!無論做什麼都可以!”
這些人像是欣賞著什麼瑟瑟發抖的小獸般,戲謔又無常,此起彼伏的嘲笑聲、粗俗的語言響起,格外刺耳。
一直到為首的男人饒有興致地看了少年一會,然後目光緩緩移到了他後方緘默不語的鶴裡身上。
男人咧開了嘴,“既然如此,就證明給我們看。”
說完,他們便拖著兄妹兩走進了村口。
此刻天色已晚,村裡安靜異常,路麵有著血印子,一路延長,像是一條條紅色蜿蜒的細蛇。這些人帶著他們隨意走進了一戶人家,裡麵赫然綁著一對夫妻。
似乎是因為腹瀉導致的虛弱,兩人臉色慘白,顫抖不已,嘴巴裡卻因為被塞著布料,說不出話,隻能發出悶悶的聲音。
這對夫妻目光淳樸,神情恐懼地看著他們。
“我特意為你們留的。”
男人自認為和善的笑了起來,卻令人遍體生寒。
說完,對方把刀遞給了他們。
鶴裡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她心跳加速,驚慌失措地看向了哥哥。
哥哥此刻把目光放置在了染血的刀刃上,他的神色沒有變化。若不是鶴裡正捏著他的手心,感受到了他手心裡滲出的汗漬,她也會以為哥哥很是冷靜。
他最終接過了那把刀。
刀柄此刻十分燙人,整把刀的重量不輕。
迎著這些人猶如惡鬼般,試圖拉扯他跌入地獄的視線。
他緩緩看了一眼鶴裡。
她的目光顫動,在屋內的油燈下顯得格外澄澈,能把他的一舉一動也映照於眼下。
他強忍著這股恐懼,對即將所做之事的恐懼,對鶴裡未來會不會害怕於他的恐懼。
最終,他站在了含著淚、目露乞求且不斷掙紮卻無濟於事的夫妻麵前。
二子,不要看他……不要看他……
刀起刀落,血汙一瞬間濺出。
鶴裡渾身緊繃,她失語般,連連後退了幾步,視線裡隻能看見那紅色浸染了四周,鼻尖全是可怕的鐵鏽味。
而哥哥握著刀柄,站在夫妻兩人的前方,一動不動。
一直到這些人大笑了起來,鼓掌叫好,甚至熱情地攬著哥哥的臂膀,要招呼他去喝酒。
像是已經把他們當做了同伴。
鶴裡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躺下來的。
她就睡在了那對已經死去的夫妻的屋子裡,兩人的屍體早已被那些人拖走。
即使當時不敢看,也沒有看清,但鶴裡現在依舊心跳起伏,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襟,鼻尖的血腥味揮之不去。
不知何時,門被打開,發出吱呀聲。
鶴裡嚇得抬眸望去,而緩緩走來的少年,卻沒有貿然靠近她。
“二子……”
對方小心翼翼的叫著她。
鶴裡不知道該怎麼辦麵對哥哥,她自然知道對方所做的一切都為了彼此能活下去。
但她的雙目愈發酸澀,視線模糊起來,似乎是因為這些日子裡發生了太多事情,被賣、漂泊、生存……
不知不覺間,她感覺到頭頂被一隻溫暖的手,輕柔又小心地撫摸著。
“哥哥在這裡。”
他低聲喚著她,然後像小時候那樣,把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接著,他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鶴裡終於撲進了他的懷抱中,崩潰地哭了出來。
*
麵對村裡突如其來冒出的新鮮麵孔,村裡的人似乎都沒有人覺得古怪,甚至已經死掉的人,他們都尚未察覺。
鶴裡與哥哥就在此膽戰心驚地住著,哥哥曾經想悄無聲息帶著她離開,卻未曾想到總會有村民察覺到,那村民滿臉和藹的模樣,笑著詢問:“你們要去哪?”
那笑容在無形中更似假麵,鶴裡驚恐的發現,每一次冒出的村民,都保持著這樣的笑容。
分毫不差,簡直就如同戴上了一幅幅麵具。
“哥哥,怎麼辦?……怎麼辦?”
她在夜裡無助地咬著指甲,目光略顯潰散時,哥哥總是緊緊抱住她的肩膀,“二子,相信哥哥。”
暫且無法找尋到離開的方法,哥哥便主動拉扯著鶴裡,慢慢先適應於這邊的生活。
除卻不可細說的異樣之處,當初那批融入其中的男女早已與村中的人相差無幾,紛紛穿著適身的和服,偶爾遇到兄妹倆時,好似已經忘記曾經發生的事情,和善地與他們招呼著。
村中祭拜著海裡的神明,在海岸邊用簡陋石堆構建而成的神社,神社兩旁的地裡插著一連排的白條神紋,海風吹拂,那神紋便搖曳著。
不知不覺間,鶴裡已經在此處居住了多日。
她好似也無形中放下了對此處的恐懼感,偶爾和哥哥會去神社那參拜。
以海為居的村落自然是靠海吃海,這一日,村民們打撈完海魚回來後,村子裡卻是異常的熱鬨。
“生了生了!”
有位村民到處吆喝著,原來是一戶人家的夫妻誕下了新鮮的生命。
所有知道這則喜訊的村民們紛紛湧向那戶人家。
鶴裡被哥哥拉著,為了“融入”其中,也站在人群後,看著那些人臉上都保持著一致的喜悅笑容。
有些年輕的孩子們紛紛於大人周邊嬉笑,擊著小巴掌,笑聲此起彼伏,還有個小姑娘跑到了鶴裡的身旁,唱著拍手歌,和服袖子蕩來搖去,黑溜溜的眼珠子瞅著鶴裡看。
鶴裡起初還因為這氛圍,跟著他們一起拍著手,唱著歌。
一直到障子門被拉開,那對夫妻裡的丈夫頭上卻戴起了白色頭蓋布,慢悠悠走了出來。
那是有人死了做喪事才會戴的。
她心底蔓延起一陣詭異的感覺。
莫名的,她覺得這不像是新生命的誕生。
哥哥顯然也看見了,他捏緊了鶴裡的手,試圖後退離開時,村民們的聲音幽幽響起。
“既然有新的生命誕生了……就要給神明大人供上新鮮的供品了。”
戴著頭蓋布的那位丈夫手上正拎著染血的布料,象征著新鮮生命到來的汙血,被他交給了緩緩從村民中走出來的老婦人。
老婦人身穿灰色的衣服,臉部褶皺堆砌,一雙眼睛從縫隙探出來,藏匿著黑色的眼仁。她手持著木製拐杖,另一手拿著血布,搖著神樂鈴,嘴裡念念有詞。
最終,她舉著神樂鈴,精神矍鑠地指向了——
左手邊。
鶴裡站在人群之後,正巧被老婦人遠遠隔著人所指著。
所有人擠著腦袋轉向了這個方向,哥哥臉色驟變,他拉扯著鶴裡護在身後,本來還以為他們前方的人多,可以成功掩蓋過去,誰曾想到這裡所有人都開始齊聲聲道出了恭喜:“恭喜啊、恭喜你啊……”
“二子,恭喜你啊……”
村裡人不多,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名字。
一聲又一聲的恭喜,讓鶴裡臉色煞白,哥哥咬著牙,麵對逐漸靠近的人群,他當場從衣襟內拿出藏好的小刀,瘋了似的誰敢靠近就刺向誰。
部分村民嚇得連連後退。
哥哥立刻拽著鶴裡的手腕,兩人撒著腿要往外跑。
然而當他們跑向村外,穿過一排排密閉如同荊棘般的樹叢,跑得精疲力儘了,氣喘籲籲地想要歇息一會時,鶴裡揉著眼睛往四周看,視線卻頓然呆滯住了。
那地麵染著青苔的不規則石塊,早在之前就看到了。
“哥哥,”鶴裡語無倫次,心跳起伏,“這、這些……”
哥哥回頭看去,額角流下冷汗。
烏泱泱的村落在後方如同揮之不去的霧氣,一直縈繞在不遠處。
無論他們怎麼跑,都無法離開這裡。
最終哥哥捏緊了拳頭又鬆開,把鶴裡藏在了一處洞口,他低頭揉著鶴裡的腦袋,安慰著,“哥哥會想辦法。”
哥哥再次回到了村子裡。
他趁著夜黑,悄無聲息地來到了一戶人家,那裡隻住著一位常年懶散不出門的漢子。
哥哥這一次握著刀柄沒有任何遲疑,他深深地刺入熟睡的男人胸口,迎著對方痛醒後,嘴裡發出“嗬嗬”聲的模樣,他不由分說地轉動著刀柄,一直到對方無了氣。
他的手掌上滿是鮮血,然後麵無神情地把雙手在海邊洗乾淨,耐心等到天亮。
村裡又少了一個人。
哥哥靜靜等候著村中的變化。
他本想著少了人自然就不會需要供品,誰曾想到白晝來臨,村民們一個個出動,開始找尋著鶴裡的身影。
這讓哥哥雙目變得猩紅,小刀一下子便被他狠狠插進了一旁的木樁裡。
深呼吸好幾口氣,哥哥冷靜下來後,衣服裡包好一些吃的,縮著身子小心地往村外跑去。
掩蓋著洞口的枝葉被哥哥緩緩撥開,裡麵躺著的鶴裡不安的睡著覺,他鑽了進去後,抱著她,閉上了疲倦不堪的雙目。
*
東躲西藏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哥哥的下顎開始長出胡渣,鶴裡細心地拿著小刀替他剃著。
他眼下泛著青痕,雖是疲憊,卻目露溫柔地看著鶴裡。
剃好後,哥哥捏著鶴裡的手,低頭親了親。
“二子。”
手背上殘留的溫暖觸感讓鶴裡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她卻突然被對方用手遮住了雙眼,視野內一片漆黑。
在鶴裡茫然的時候,她似乎感受到一陣溫熱的鼻息徐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