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哥哥的手鬆開了,視野恢複,鶴裡一頭霧水,“哥哥?”
他隻是克製地捏了捏鶴裡的臉頰。
“睡吧。”
這一覺鶴裡睡得昏昏沉沉,坐起來時,身下由簡易乾草鋪製的墊子磨得人腿腳生疼,她站起來後,隻覺得頭重腳輕。
她四處看了一下,簡陋的洞穴內,地上隻有一些被燒的烏黑的木柴,哥哥不知去哪裡了。
鶴裡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有點熱,還頭腦暈乎乎的。
正當她準備縮著身子繼續躺下去時,洞穴外傳來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哥哥?”
因為身體不適,鶴裡發出了帶著鼻音的聲音,緩緩靠近。
直到從樹枝遮擋的洞口處,突兀伸進一隻手。
鶴裡沒發應過來,一下子就被人拽住了衣領,然後一陣力道瞬間把她整個人扯了出去,還未等她驚恐地掙紮,就被敲暈了過去。
手持著拐杖的老婦人看著地麵上昏厥過去的少女,她啞著難聽的聲說:“神明大人動怒了……”
兩旁惶恐的村民裡,一位連忙背起了少女,詢問著:“巫師大人,該如何化解?”
“先用一人獻祭。”
隨著被稱作巫師的老婦人說完,村民們對視一眼,幾人回到了村落後,有一人拽出了被打的渾身是傷痕的少年,他額頭的血珠子流進了眼逢裡,意識昏沉。
昏厥過去的少女被潔白的布料包裹著全身,上麵夾著各式各樣的花朵,然後村民們把她放在了木筏上,隨著巫師搖著神樂鈴,跳著奇異的舞蹈,在眾人狂熱視線的見證下,巫師高舉手中神樂鈴,海岸邊忽然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海浪。
“請賜福於我們……!”
所有人幾乎都在說著這句話,一聲比一聲響。
當海浪拍打著岸邊,幾名穿著利落的漢子一股腦推著木筏,迎著海水往深處走去,那被裹著白布的人似乎是醒過來了,不斷掙紮著,偶爾有悶悶卻恐懼的聲音從裡麵穿透,卻是徹底被推向深處,就著浪波,淹沒無聲。
另一邊,他們統一架著昏沉的少年。
少年就這麼被拖著行走,一直到岸邊才停下,他的耳畔混雜著各種聲音,直到他被血色浸染的視野內看見了那淹沒於海水中的影子,以及若有若無的聲音。
他驟然發力,瘋了一樣地低頭狠狠咬住了其中架著他的手,隨著那人吃痛咒罵的聲音,他甩開了兩邊的人,拖著渾身的疼痛,奮不顧身地往海水裡一躍。
海麵逐漸歸於平靜。
“巫師大人,這……”
眾人看著眼前一幕,紛紛對視著,而巫師卻是搖頭晃腦,隨即停了下來。
與此同時,一道道海浪湧上岸邊。
“感謝神明大人!”
巫師握緊了神樂鈴,高舉起來,麵露狂熱與喜悅,所以村民看見了,也紛紛跪在地上,高舉雙手,嘴裡念叨著。
“感謝神明大人!感謝神明大人!”
*
唯有餘浪卷襲著海岸,今夜無月,海水猶如潑墨。
一直到哥哥艱難地拖著被白布包裹的人上了岸,他顫抖著手不斷試圖解開這繁瑣的層疊濕布。
“二子、二子……”
他一層又一層地解開,直到逐漸露出裡麵的人來。
濕潤的烏發交織於慘白的臉龐,她的眼仁呈現空洞,唇齒微張,神情停留在了恐懼又窒息的那一刻。
哥哥仿佛渾身的力氣都在此刻被抽乾,他的眼底布滿血絲,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就這麼坐在那,視線一直無法從死去的人身上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他渾渾噩噩般站了起身,然後抱起了身軀逐漸僵硬的鶴裡,朝著那吃人的村落緩緩走去。
夜深了,巫師早已熟睡,她的睡姿固定,雙手交握於胸前。
直到屋外傳來一陣難聞的焦火氣,敏銳的巫師睜開了雙眼,她朝著屋外看去,直接愣在了原地。
由乾草石堆鑄成的房屋間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勢逼人,像是神罰般,嗆鼻的黑色濃煙驟然騰起。
巫師趕緊跑了出來,過於慌忙以至於還光著腳,她就站在這火勢之中,那滾燙的溫度幾乎能把她灼傷。
接著突如其來的疼痛砸至她的後腦,她還來不及痛呼就摔在了地上,餘光間看到的就是背著火光的少年。
對方渾身猶如惡鬼,臉龐還帶著迸濺上去的鮮血,神情冰冷徹骨,他高舉手中的砍刀,朝著巫師驚恐尖叫的模樣,一刀又一刀地剁了下去。
一直到鼻尖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血腥與焦火氣息,他低笑了幾聲,扔掉了手中的砍刀,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火勢越來越大,這座靠海的村落便於火海中淹沒。
最後,他抱著死去的鶴裡,於遠處看著這一場火祭,然後低喃著:“哥哥來陪你……”
他低著頭,於她冰冷的額頭相觸碰,隨後拿起那小刀,毫不猶豫地捅向了自己胸口。
鮮血交織於彼此的身上,直到徹底乾涸融化。
而被火舌吞噬的村落裡,所有人死去後怨恨的靈魂在淒慘地鳴叫、詛咒著,滔天的怨氣像是化作了實體。
它們循著氣息一路向上,直到猶如狂風般席卷進了死去的少年身體裡。
*
白布蒙著全身,無法動彈的鶴裡恐懼極了,她感受著空氣一點點消失,海水逐漸從布間滲透進裡麵,直到堵塞住口鼻,肺部氣息消失殆儘。
直到窒息所帶來的痛苦讓她的大腦裡不斷重疊起過去的一切。
她不知不覺間眼眶滲出眼淚,最終也化在了海水中。
意識消失後,像是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不知是過了多久,直到她一點點感受到濕熱的溫度在唇齒邊流淌。
絲絲縷縷的腥甜氣溢進了喉嚨,讓她忍不住咳嗽出聲。
她的聲音像是觸動了什麼人,鶴裡隻覺得嘴裡的血味更重了。
耳畔的聽覺漸漸恢複,觸覺等也回歸,鶴裡動了動手指,下一秒,就感受到自己的手被誰握住。
直到她虛弱地睜開眼睛,微弱的光線刺痛了雙眼,她朦朧間,看到的是正垂著頭的男人。
對方黑色的長發未曾紮起,而是隨性地垂擺著,他眉骨深邃,眼底漆黑如墨,神情自帶著一股慵懶氣息,視線卻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醒來的鶴裡。
鶴裡茫然看著他,然而大腦內卻是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才記憶回籠,她睜大眼眸,低頭看著自己,隻覺得自己的雙手雙腿似乎變得纖長,還穿著格外綢華的和服。
她為什麼還活著?
這裡是哪?
鶴裡頭腦昏沉地看向對方。
“哥哥……?”
她長久未開口的嗓音特彆沙啞,喉嚨間還帶著血腥氣,鶴裡難過得蹙著眉,而聽到她說話的男人,卻是徒然站起身。
對方身形過於高大,無形間透著危險的氣息。
“終於醒了。”
男人並未理會她的稱呼,而是自顧自說著,“太弱小了。”
鶴裡感受到對方略微冰冷的目光,她愣在了原地,後知後覺地看了對方許久。
五官還是哥哥的模樣,但氣勢卻是截然不同。
鶴裡心底升起一陣陣荒謬感。
周圍明顯是陌生地方,乾淨又精致,卻令鶴裡不敢亂動,隻覺得這裡不像是她能待的地方。
在她小聲繼續叫喚著對方“哥哥”時,那男人身形一動,不知怎地便瞬間出現在她麵前,然後便捏起她的下顎,粗糲的手指便強硬探進她的口齒間,捏著她的舌頭,讓她瞪圓了眼睛,說不出話。
“不要這麼叫我,”男人似有威脅般,那力道像是隨時會捏碎她的舌頭,“你的哥哥已經死了。”
殘忍又隨性的話語被他如此說出,直到他鬆了手,鶴裡立刻閉緊了嘴巴,連連後退。
被對方野獸般的視線掃過的鶴裡,渾身都油然而生出一種顫栗感。
似乎是覺得眼前警惕著又隱隱紅了眼眶的少女格外弱小,看不慣的男人手掌一撈,便把人撈進了懷裡。
她猝不及防臉龐便靠在了對方的胸口,卻不敢掙紮,而男人發出低低的笑聲,下一秒,她便被人帶出了裡屋。
隻屬於貴人家才有的庭院內,站立著三三兩兩容貌奇異的生物,鶴裡隻瞅了一眼,就嚇得呆在原地。
而那些生物還齊聲聲尊敬地叫著男人。
“大人。”
“大人,有何吩咐?”
男人直接像拎著小雞仔一樣把鶴裡放在了這些奇怪生物麵前,“指導她,彆弄死了。”
*
鶴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這些非人的生物被稱之為咒靈,但並不是所有的咒靈都擁有高等靈智,她在這些不知輕重的咒靈手下挨過了一次次無法想象的指教。
甚至她偶然間去到外界,卻發現一切都有著天翻地覆般的改變,咒術師、陰陽師盛行,鬼怪與咒靈同存,當她細細打聽著年代的變遷,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睡了百年之久。
直到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吃不了人類的食物,甚至渴求血肉時,那男人惡劣的笑著。
“起碼你活下來了不是麼?”
鶴裡低垂著眉眼,忍耐著想要把對方麵容撕破的欲望,心底壓抑著反複提示自己。
對方不是哥哥,不是哥哥。
夜晚,雖然她已經不需要睡覺,但保留著這份習性的鶴裡躺在鋪好軟墊的榻上,閉著眼睛。
一直到障子門被打開,她被男人熟練地帶進了懷裡,對方熾熱的氣息包裹著鶴裡的周身,她驀然一僵,又試著緩緩放鬆。
男人身上還帶著未褪去的血腥味,他自顧自的說起了和那群咒術師的事情。
語末,補充了一句。
“人類果然還是消失吧。”
鶴裡抬眸看向對方的下顎處,閉了閉眼睛,並不想回話。
“二子,”男人把玩著她的頭發,這麼叫著她的時候,他語氣譏諷,“乾脆換個名字?”
換個隻屬於他叫的名字。
“就叫……鶴裡。”
他手中的動作一頓,接著慢慢揉向她的腹部。
鶴裡驀然一僵,睜開眼看他,然後試圖阻止他的動作,“哥哥。”
男人果不其然神情驟變,他眉梢壓低,湊近鶴裡的耳畔,呼吸溫熱,“我是從虛無中所誕,詛咒而生,並不是你那愚蠢的哥哥。”
感受到對方逐漸收緊的動作,鶴裡骨節生疼,她麵無神情的圓滑回應,“那我可以叫你虛嗎?”
男人停下了動作,低低一笑,下一刻鶴裡隻覺得天旋地轉,便被對方推至軟榻上。
“該睡覺了。”
鶴裡感覺到自己的手被對方握住,無形之中,似乎被他捏了捏手心。
她的瞳孔驟縮,有一瞬間差點繼續喊出“哥哥”二字。
然而男人僅僅是短暫地握住後便鬆開,他徐徐站起身,從這裡離開了。
隨著障子門被關上,鶴裡依舊躺在那,無聲地捂住了眼睛。
*
前些日子,鶴裡被一位難纏的咒術師盯上了,她本不想與這位五條家的人類有多牽扯,但這位叫做五條憚的家夥卻如同瘋狗一般窮追不舍,鶴裡捂著傷口逃匿進了叢林裡。
她喘著氣坐在樹乾前,一直到身穿狩衣的五條憚從暗中緩緩走了出來。
鶴裡秀眉蹙起。
麵容張揚的少年一雙剔透的眼睛流露出嘲諷,他笑了笑,“為何要跑呢?”
鶴裡不動聲色地準備攻擊,直到餘光間一眼看到了那站立於高樹之間的身影。
赫然就是占據了哥哥身體的虛。
他像是看著犬獸掙紮般,沒有絲毫要幫助鶴裡的意思。
鶴裡心中暗罵著,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捏著術法,編製起天羅地網要把少年控製在原地。
然而對方速度更快,兩人一招一式間,鶴裡身上的傷口裂開,血液腥味更加濃鬱,她咬著牙準備與對方魚死網破之時,那五條憚驟然就要索向她的命脈。
虛動身了。
他鬼魅一般的身影,懷著極其可怖的攝力,瞬間就讓五條憚睜大了眼眸,僵硬在了原地。
虛對著捂著傷口還在緩和的鶴裡說:“殺掉他。”
鶴裡本想動手,但不知為何,似乎是對於虛剛剛冷眼旁觀的模樣而心中泛恙,她抿著唇,隨意說出:“現在先不殺。”
虛的視線莫名頓住,從少年的臉部徘徊了一陣,不知道是理解了什麼。
“原來是這樣,確實也該到這個年齡了。”
他像是拎著貨物般,拎起無法動彈的五條憚的衣領,對著鶴裡說:“隨你處置,彆玩死了,這個還算乾淨。”
鶴裡驀然噎住,於是回到了住處後,與被咒繩捆綁著,形貌姝麗卻不失俊秀的五條憚大眼瞪小眼。
對方顯然誤會了,怒瞪著鶴裡,因為說不了話,臉上還殘留著紅暈。
“……”
想到自己身上的傷痕還是對方留下的,記仇的鶴裡活動著手腕,慢慢靠近。
而在障子門外路過的一些咒靈們,麵無表情地向著另一間屋子裡的虛彙報。
“鶴裡大人心情不錯。”
虛不知味地指尖敲了敲茶幾,思索著。
“既然如此,再去外麵找點這樣的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