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子時。
這是仲夏六月的最後一天。
天氣愈發悶熱,到了晚上才有幾分涼意,玉清宮的殿門敞著,依稀可以聞到三兩聲的蟬鳴。
明月高懸,燭影重重。
倒頗有幾分歲月安好的感覺。
自從公主登基以後,時鶯已經習慣了自家陛下夜夜批閱奏折、完成白日帝師們布置的功課、為政事煩憂到這個時辰。
但今天有幾分不同。
她從殿外接過幾盤宵夜,為慕姝新換了一杯茶,目光卻控製不住地往屏風後那點若隱若現的龍榻望去。
“陛下,用塊糕點填填肚子吧。”
“奴婢還命禦膳房煮了點清熱解火的綠豆粥,現在溫著,您可要用些?”
慕姝從堆滿了案桌的折子中抬起頭,卻是下意識食指豎起抵在了唇前:“籲,小聲點,讓宋堯好好睡一會兒。”
畢竟,這個時期的龍傲天是真的有點慘。
而且,龍傲天本來早就應該暈過去了,卻被她召喚來強撐著精神,還向她承諾要幫忙。
多善良的人啊。
她在心裡感慨。
“依照太醫的吩咐,讓禦膳房準備好給宋堯的吃食了嗎?”
她自覺得這是對“革命戰友”的關懷,但看在時鶯眼裡就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了。
時鶯有些不敢去想那個如今還躺在陛下龍榻上的宋公子和陛下到底是什麼關係。
她眼裡的疑惑經過了一個下午加晚上仍未消退。
隻是順從地壓低了嗓音:“禦膳房備著了,宋公子醒來就可以用上了。”
“但……”
“但什麼?”慕姝看不慣有人在自己麵前扭扭捏捏的樣子。
時鶯咬了咬唇,問:“陛下,宋公子晚上睡哪兒?”
畢竟,那位宋公子現在還在陛下的龍榻上躺著,完全不合規矩!
而且傷得那麼重,今晚還不一定能不能醒過來呢。
她心裡有些惡毒地揣測著。
慕姝沒多想:“今天先讓他睡著吧,我去偏殿睡。”
“陛下不可!”時鶯沒忍住音量大了幾分,驚呼道。
慕姝與她搖了搖頭:“這事兒你彆說出去,沒人知道的。”
“等明兒宋堯醒了,就安排他住在側殿吧,你幫我把床單被子什麼的都換一遍就行了。”
嘖,她現在想起來也覺得有些不妥,自己的床怎麼能隨便讓彆人睡?
她還是有點潔癖的。
隻是下午的時候情況緊急,一時沒想那麼多。
那床被子被宋堯睡過,說不定還沾上了血跡,她可不能再要了。
時鶯愣愣地點了點頭,明顯鬆了口氣。
“怎麼了,魂不守舍的?”慕姝放下手上的最後一封折子,決定今晚就到這兒了,畢竟明天的朝會又是可以想見的血雨腥風。
她看向自己的禦前大宮女,覺得時鶯今天情緒不太對。
時鶯低下頭,語氣訥訥的:“奴婢以為您要和宋公子睡一起呢。”
???
!!!
慕姝無語:“……沒有的事兒。”
“你怎麼腦門子裡都在想這亂七八糟的?朕和宋堯清清白白的知道嗎?”
龍傲天雖然剛被退婚,但可能今天早上都還是抱著要成親的想法,是個有未婚妻的人呢。
“走了,朕去洗漱一番,睡覺咯。”每天的這個時候是最輕鬆的……
她不知道,睡在龍榻上的宋堯已經醒了。
就在時鶯問慕姝,宋公子今晚睡哪兒的時候。
瞬間,宋堯感覺身下這張柔軟舒適、讓他幾個月來第一次陷入沉眠睡了個好覺的床,突然變得令人不適、隱隱發燙了起來。
他躺在床上,微微側過頭,其實看不見慕姝的身影。
但得益於修仙人的耳聰目明,慕姝和時鶯的對話,哪怕是刻意壓低了嗓音,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當他聽到慕姝回應的那句兩人之間清清白白之時,他的耳根乃至蔓延上了側臉,已經緋紅一片。
然後,又迅速退去。
對啊,慕姝是好心,但他身為男子卻也如此沒有分寸、沒有擔當。
進了女子的閨房、甚至霸占了女子的香床……
他是想要做什麼?
他這番作為不就是讓周圍人都誤會慕姝麼?
但在慕姝與時鶯對話的當下,他憋著氣沒發出分毫動靜。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慕姝似乎洗漱歸來了。
他輕而易舉地聞到了一股隨風而來的清淡卻微微泛著甜的香氣,那是慕姝身上傳來的吧?
就和慕姝本人一樣。
他猶豫了一下,沒有裝睡,在慕姝走到床邊之時,撐著身子坐起了身:“慕姝,我好多了。”
從傍晚時分到現在,他睡了約莫有七個小時。
這是他入睡最久的一次。
也是近一個月來,自從父親去世之後,第一次沒有被噩夢纏身。
這,都要歸功於麵前的這個女子。
儘管慕姝說,她有求於他。
但慕姝也說,她會幫他。
非常荒謬,但慕姝說了,他就信了。
大概實在是因為,慕姝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太過精準了。
宋堯覺得,再晚哪怕片刻,他也撐不住了。
可能會再次被路過的什麼看他不順眼的人教訓一頓,不一定還能不能醒來。
也許真的淪為廢人,他會徹底心灰意冷,道心潰散。
也有可能他會入魔……
不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還能怎樣才有機會為父親報仇。
慕姝說,她會幫他。
她說,他的未來光明萬丈、注定屹立在世界之巔。
那麼肯定的語氣,那麼明亮的雙眼,太美好了。
如果被慕姝知道他的想法,可能會眼神複雜地歎口氣。
少年,你對自己低估了啊,原著裡你還能挺上一天呢。
然後,就會迎來“救贖。”
但慕姝不知道,她隻是睡前過來看一眼,沒想到宋堯就醒了。
她仔細地將宋堯打量了一圈,感覺臉上看起來確實是好了不少。
她非常不人道地吩咐時鶯去請也住在偏殿的太醫過來看看。
太醫:“……”
太醫把脈過後無奈而驚奇地道:“宋公子體質竟如此之好,確實比起下午要好上了許多。”
就連,明明他下午診斷而得的五臟六腑俱裂之勢,似乎都有了些許緩和。
“老臣重新給宋公子寫個外服的方子,宋公子明日按照新的方子服藥即可。”
一番忙碌下來,時間已經走到了淩晨。
慕姝眼皮耷拉下來,確實有些困了。
畢竟,她四點多就又要起床上朝了……
“宋堯,我明天下朝後再來看你,你有什麼事就吩咐小德子。”
宋堯本欲張口說自己去睡偏殿的話語哽在了喉嚨裡,沒再出聲。
今晚確實太晚了,再換床鋪床又是一番功夫,慕姝看起來太累了。
“好,你去睡吧,不用擔心我。”
“你明天看到我,我說不定就痊愈了。”
饒是困極了,慕姝也被逗得笑出了聲。
“行,希望明天看見你已經痊愈了。”
哪兒有這麼快啊,就算龍傲天體質逆天。
但不好意思,她是看過原著的人,作者白紙黑字寫了,宋堯這身傷如果沒有老爺爺,起碼得自己滿滿恢複一個月。
雖然,那是本應在今天之後再次被教訓了的龍傲天。
慕姝玩笑了一句,便去偏殿歇下了。
宋堯被小德子侍候著洗漱了一番,坐在床上慢慢吃著軟糯可口的宵夜,眼裡第一次,微微透出了點亮光。
他手指抓著身下的床單,總覺得方才聞到的那股淡香還淺淺縈繞著,好聞極了。
翌日,朝會上。
所有的大臣麵色都有些萎靡,但也是人之常情,沒有誰被逼著寫罪己折會開心的。
而且,帝王寫罪己詔尚且有先例,但古往今來,哪兒有大臣寫罪己折的?
因為,有罪的大臣當然是已經被帝王解決了。
又因此,眾多大臣抓耳撓腮,並沒想出自己該在折子裡寫上自己的哪些“罪狀”。
畢竟……女帝是要看的,不小心泄露了什麼,或者撞到了女帝的槍口上,自己真的被辦了怎麼辦?
但連聖人都說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他們難不成還敢比肩聖人,甚至比聖人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沒有過錯?
慕姝看著滿朝文武被叫起身後垂得比平時更低的頭,冕旒之下的雙眼裡的情緒淡極了,也冷漠極了。
她當然不會以為自己昨天“發瘋”下的詔令能對災情、對自己的境遇有什麼幫助。
甚至會更叫部分朝臣,尤其是攝政王黨派的人視她為眼中釘。
冷靜下來後,方覺得是有些衝動的。
但昨天極差的心情,因為召喚來了金手指龍傲天,今天意外得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