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沈娘子素來招人喜歡,卻是命苦,她男人死在了邊關,留她一個寡婦無兒無女傍身。”
謝欽聽了這話,嗆了一口茶。
“她與人是這麼說的?”
這是在罵他嗎?
謝欽心底湧上些許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欣喜。
掌櫃的卻看出謝欽的激動,及時給他潑了冷水,
“不過這位公子爺,旁的您就彆指望了,沈娘子自來,給她說媒的便踏破門檻,她眼光極叼,等閒人物入不了她的眼,隔壁巷子裡一位六品員外郎府中的小兒子看上了她,非要娶她,人家都沒嫁呢,直到近日....”
謝欽聽到這裡,心猛地一咯噔,“近日如何?”
就在這時,掌櫃的忽然指著對麵的鋪子道,
“快看,沈娘子收攤了。”
謝欽抬眸望去,一道雪白的身影從廊廡邁了出來,她這一出現,前街後巷不少人給她打招呼,有人從門廊探出頭,有人從烏篷船拱出一個小腦袋,還有人歡歡喜喜蹦過來牽著她的手送她入後麵的巷子裡。
謝欽跟了過去。
斜暉脈脈,那道修長曼妙的身影投遞在磚道,跟陽光一般五彩繽紛,從未褪色,謝欽踩著她影子跟著她亦步亦趨來到一間門宅門前。
宅門前蹲著兩座笨拙可愛的石虎,有一老嫗提著菜籃子坐在石虎上掐菜,看到沈瑤與碧雲回來,如常打招呼,目光不知怎麼落在謝欽身上,問沈瑤道,
“肆肆,那是你什麼人?跟了你一路。”
沈瑤回眸,撞入一道幽黯的視線裡。
三年未見,時光漫過他麵頰,他眉目深邃,五官深刻而淩厲,依然俊美得不食人間門煙火,來之前謝欽鬼使神差刻意修繕一番,將那被戈壁風沙留下的滄桑給拂去,儘可能保留原來的麵貌。
可這道身影在沈瑤記憶裡越來越久遠了,久遠到她一時沒想起他是誰。
半晌從謝欽沙啞的那聲肆肆回過神來,露出訝異一笑,
“謝大人?真的是你?”
很驚奇也滿懷高興。
可這份高興裡卻透著生疏與客氣。
謝欽湧動的心抽了一下,愣在那裡。
前塵過往隨著這一聲“肆肆”翻湧而出,沈瑤心情複雜看著謝欽,相顧無言。
這些年她過得很好,慢慢的對謝欽的埋怨便淡了,甚至感謝他,感謝他給了她自由,讓她尋到了獨屬於自己的天地,暢快的怡然的天地。
“來得正好,我有一樣東西給你,快請進吧。”
沈瑤沒介紹謝欽的身份,碧雲也不敢問。
將人迎入並不寬闊卻溫馨的門庭,沈瑤示意謝欽坐,碧雲立即奉了茶來,沈瑤看了一眼那茶水笑道,“換碧螺春來。”
碧雲隻能重新去沏茶。
留下沈瑤與謝欽相對而坐。
自重逢,謝欽的視線不曾從沈瑤身上挪開半分,帶著忐忑又小心翼翼的欣喜。
歲月不曾在沈瑤身上留下半絲痕跡,他曆經風霜,她卻與原來沒什麼不同,甚至氣色更加好,眉梢間門風流不減,嫵媚多情。
這一看便是被滋潤著暈養著極好的女孩兒。
沈瑤也發現謝欽變得有些不一樣,以前雖然冷,好歹是個活人,現在整個人冷硬冷硬的,眼底陰沉沒有光,任誰瞧見他都要生懼意。
屍山火海裡爬上來的男人,一個人背負著整個江山社稷。
難為他了。
沈瑤從內間門尋來一錦盒遞給謝欽,
“謝謝你當年資助我一萬兩,如今都還給你,這裡還有一千兩利息,算是我心意,我知道你不在意,可我不想欠人人情,如此我們兩清,誰也不欠誰的。”
這話如一盆冷水,將重逢的喜悅徹底澆滅。
謝欽眼底的唯一一抹光亮一下子黯淡了。
他目光終於挪到那錦盒上並未作聲。
當初提和離的是他,他無話可說。
沈瑤沒有細辨他的臉色,笑著問,“在邊關還好嗎?沒有受傷吧?”
像是關懷老友,語氣稀鬆平常。
謝欽腦子跟鏽掉似的,慢慢回過神來,澀然抬起眸,應了一聲,“沒有受傷。”
傷是肯定有的,沒有致命傷罷了。
沈瑤放心了。
“那就好。”
然後笑一笑,沒有多餘的話了。
她不說話,謝欽就更不知該說什麼。
不一會碧雲送了茶水點心來,沈瑤客氣地讓他吃點墊肚子,謝欽隻喝了一口茶。
沈瑤雙手環胸靠在圈椅裡,神色寧和。
謝欽就知道她這是在趕人了。
可他莫名的不想離開,努力尋著話題,
“你呢,這三年可還好?”
沈瑤莞爾一笑,彆了彆耳後的鬢發,“挺好的,拿了你的銀子開了一家豆腐店,如今名聲越來越響,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好。”
謝欽喉嚨粘稠不堪,半晌擠出一問,“還是一個人嗎?”問完修長的手指抵著茶柄不敢動。
沈瑤眼尾拖出一抹說不出的意蘊風流,
“身邊有個可心人守著,一輩子相安無事過日子。”
謝欽心漏了一拍,指尖從茶柄滑落,“什麼人?”
沈瑤提到那個人,麵上露出羞赧,雙手攬著垂下的鬢發,解釋道,
“他姓林,做生意的,南來北往的生意他都做,我們認識三年了,他早早便求過親,我那時忙著開鋪子,無心嫁人,這三年鋪子穩定了,展兒也催我定下來,半年前我遇到歹人,他舍命救我,我想這輩子就認定這麼一個人了,你凱旋那一日,他從西北回來,昨日剛發了喜糖給鄰裡街坊,下個月便成親。”
謝欽默不作聲聽著,僵直著身一口一口喝茶,半晌方哦了一聲。
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於冷淡,便扯了扯唇角道,
“恭喜。”
“謝謝你。”沈瑤由衷道。
謝欽不知道自己怎麼出的門,循著身體記憶回到九陽巷口,牽起自己的馬翻身而上回程。
這一路也沒回府,折回皇宮。
官署區燈火通明,他坐在人來人往的衙署裡,方才找到一點知覺。
屬官打量他臉色不太好,“謝大人,您臉色有些白,是不是不舒服?”
謝欽手搭在桌案上,艱難地看著他,“我好像是有些不舒服。”
屬官立即去請大夫。
太醫院掌院正要出衙回府,聽人稟報說謝欽不舒服,二話不說重新進去換了官服操起醫箱火急火燎趕來吏部。
先是請了安,坐在謝欽對麵問,
“首輔,您哪兒不舒服?”
謝欽無神地看著他,指著自己胸膛,“這裡不舒服,又悶又脹,堵得慌......”
可明明裡麵什麼都沒有,空空的,怎麼會堵。
“甚至有種麻痹的澀感。”
謝欽一雙眸空洞地看著太醫,清晰準確地描述著自己的感受。
太醫聽到這話,臉色十分凝重,立即給他搭脈。
可搭了半晌,實在沒發覺他身體哪裡出問題,
“謝...謝大人,您確定是身子不舒服嗎?”
太醫忐忑地說,
“有沒有可能是心裡不舒服?”
*
謝欽狼狽地回了府。
穿過石徑,越過月洞門,來到故吟堂的院中。
四下寂靜。
熟悉的院落像是飽經風霜,在前塵舊夢裡抖動著它的塵埃。
自回京他越發沉默寡言,每一個迎上來的人無不笑臉熠熠,恭敬討好,甚至小心翼翼揣摩他的心思,他心生厭惡。
他站在奉天殿之巔,看著所有宮殿樓宇星羅棋布鋪在腳下時,沒有絲毫快//感,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寂寥和空曠。
他一直不明白心裡為何不痛快,直到此時此刻站在那空落的故吟堂,五內空空,四野茫茫,那種孤寂到極致的感覺,淹沒著他。
這麼多年撐著他的朝堂理想已實現,四海升平,河清海晏,他一將功成,萬古流芳。
他成了個孤家寡人。
心底某一處像個無底洞,更像一個被掏空的窟窿。
他急切地想要用什麼來填補,循著本能來到故吟堂,來到這曾經歡聲笑語的後院,曾經不被他放在眼裡,卻在失去後,在無數個邊關暗夜裡,慰藉著他的溫柔鄉。
他下意識地盼望著這裡有一盞燈,淺淺照亮回來的路。
下意識期待那一張活脫的俏臉,不經意推開小軒窗朝他遞來嫵媚的一眼。
可惜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