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鼠標拖動小人兒,把她擺成連續的三個姿態,最重要的是,姿態需要表達情緒。
原來要從最基礎的學起。
許知意自學動畫很久了,自己也做過短片,不過還是乖乖地和大家一起從頭開始,擺弄小人。
伊森在電腦之間巡來巡去。
“姿態是情緒的直接表達,一個悲傷的人會蜷縮四肢,懷抱枕頭,讓自己變成嬰兒在母親身體裡的狀態,一個放鬆的人可能會舒展他的胳膊和腿,眼睛閉著,像在冥想……”
他停在許知意身後。
許知意正在熟練地拖動小人兒的關節,讓她的一條腿高高地架在另一條腿上,翹著腳,雙手舒適地枕在腦後。
小人兒是浮空的,連腦後的馬尾巴尖兒都沒有垂下去,被許知意拉得向上彎了一個小勾。
伊森老師俯下身,望著屏幕感慨:“看來你今天是真的很開心啊。”
許知意點頭,一字一頓慢慢地說:“是啊,非常非常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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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大一時,一起去看瀑布的那天,大家放好行李從酒店出來,許知意依舊坐在大巴的第一排座位。
隔著茶色的車窗玻璃,許知意看見,學姐去買水了,裴長律正在跟寒商說什麼。
想也知道,這是在跟寒商談條件,讓他把“許知意”男朋友這個身份演到底。
兩人談完,寒商上車了,無比自然地在許知意旁邊坐下。
他一落座,就說:“香水?”
許知意:“嗯?”
“水果糖味的。”
許知意低下頭劃手機,八風不動,“哦,不是。是洗麵奶的味道。”
寒商偏偏頭,“很好聞。”
他好像很喜歡。
許知意自己也喜歡。至少身上的糖果味蓋過了車裡奇奇怪怪的味道,好受多了。
許知意眼睛停在手機屏幕上,隨口問他:“你幫裴長律,他答應給你什麼好處?”
“哦,”寒商說,“他說請我吃飯,可我不太想吃飯。我的條件是,他隻穿內褲在學校籃球場跑二十圈。”
許知意忍不住抬起頭。
玩這麼大,真的不會被保安當成變態抓起來嗎?
大巴駛離酒店,直奔峽穀景區。
許知意這次很爭氣,完全沒吐,堅持到下車。
這裡遠離市區,和熙市不同,是秋天了,仍舊滿山綠葉,峽穀間山澗清澈,沒有完全開發,路不太好走,所有人踩著錯落的石頭溯溪而上。
小導遊生龍活虎地舉著小旗子,走在最前麵,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之間蹦蹦躂躂。
“我們從這裡上去,往前走大約半小時,就能看到瀑布了!”
一行人裡有好幾對情侶,在跨過石頭灘的時候牽著手,攬著肩,膩膩歪歪。
明希學姐從一塊石頭上跳到另一塊石頭上,還沒來得及落地,裴長律就已經摟住她的腰。
許知意也往前蹦過去。
寒商在一兩步之外,隻等著她,並沒有拉她一把的意思,雙手都悠閒地抄在褲子口袋裡。
許知意問他:“怎麼忽然就想看瀑布了呢?”
“想就想了,所以來了,沒有什麼為什麼。”寒商說。
這是他的風格。
聽裴長律說,寒商來明大這兩年,每天過得隨心所欲,想去上課就上,不想去就躺著,連床都不下。
他爸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也許是想補償,不止讓他無限製地刷卡,還特地派了公司兩個人常駐楓市,專門照顧寒商。
衣服不必他自己洗,有人會每隔幾天來學校收走臟衣服,再把洗完熨平的乾淨衣服送回來。
吃的東西更不用說,隻要他開口,楓市無論什麼犄角旮旯奇奇怪怪的美食,都會第一時間專程送到。
寒商不想單獨住在外麵,喜歡寢室熱鬨,全寢室就跟著他一起沾光。
明大家裡條件不錯的同學不少,不過一般都很低調,很少見到他家這麼誇張的。
寒商對他爸的這些照顧泰然受之,既不感激,也不拒絕。
一行人沿著山澗向上。
越往裡走越陰濕,水中臥伏的石頭表麵貼著一薄層綠色青苔,被水打濕後,更像是一層綠色的油脂,黏膩滑溜。
大部隊一路往前,許知意蹦著蹦著,腳下一滑。
掉下去也沒什麼大事,頂多濕了鞋而已,可是許知意落地的勁用寸了,右腳腳踝橫著崴了下去。
許知意立刻坐倒在石頭上,起不來了。
右腳踝像被人挑斷了筋一樣,疼到飆淚花。
淚眼模糊中,許知意看見好幾個人過來了,眼前多出一個破了洞的膝蓋,因為蹲下來,膝蓋快從洞裡跑出來了。
學姐的聲音在頭頂上,“好像扭得很厲害,要不要去醫院?”
許知意抬起頭,“沒事,不用。我這隻腳小時候崴過,有舊傷,現在一不小心就會再來一次,歇一陣就好了,你們繼續走吧。”
圍著的人答應著,漸漸都繼續往前走了,隻有牛仔褲洞洞裡的膝蓋還在那裡。
“你也走吧。”許知意說,“我坐一會兒就好了。”
寒商直言不諱,“我覺得你的腳不會那麼快好,坐著沒用。”
右腳踝已經開始腫了,明顯比左腳踝粗了不少。
許知意說:“沒關係,我就坐在這兒,等著你們回來。”
寒商挑了下眉,環顧四周。
“你打算一個人坐在這兒等?你還真敢想。”
不是旅遊旺季,峽穀兩邊都是高山和樹林,幽深的林子浸在洇濕的水汽裡,層層密葉墨油油的,一眼見不到底,四下半個人影都沒有。
寒商站起來,“我扶你回下麵的停車場,想辦法找輛回市區的車,送你去醫院。”
他這麼上心,可見欣賞裴長律裸奔的誘惑力不小。
許知意:“可是瀑布就在前麵,沒有幾步路就到了,你特地這麼遠過來,不就是想看瀑布嗎?”
“無所謂,昨天很想,現在又覺得,倒也不是非去不可。”
他一臉無所謂,並沒有任何為難。
這人說要去看瀑布,立刻就要出發去看瀑布,現在突然又要回去了,也是說走就要走,心中一點掛礙都沒有。
許知意抬起頭,看向其他人消失的方向,兩山間溪流奔湧,幾乎能聽到前麵瀑布的嘩嘩的水聲。
他不在乎,許知意卻有點遺憾。
這麼遠過來,還暈了次車,現在就隻差一小段路而已。
寒商看了看她,“你磨磨蹭蹭的,是不是還想去看瀑布?算了,我帶你上去。”
他忽然俯低,一條胳膊穿過許知意的膝彎,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就騰空了——
他把她抱起來了。
這輩子有記憶以來,許知意還從來沒被人這樣打橫抱過。
許知意有點慌,兩隻手完全不知道該往哪放。
寒商也不在意,抱一袋大米一樣平端著她,往前跨過一塊石頭,然後停下來了。
許知意:“太重了對吧?不然算了。”
這一段路是順著溪流往上,等於是在爬山,又都是石頭,很不好走,抱著一個人,更加不容易。
“那倒不是。”
寒商小心地把她放下來,攙著她,讓她單腳站穩。
“這麼抱著,會擋住我的視線,我沒法低頭看路。”
他在她前麵彎下腰,“手搭上來,我背你上去。”
許知意遲疑了片刻,搭住他肩膀。
他指揮:“抱住我。”
許知意的雙手無措地找了找,牢牢地摟住他的脖子。
他凸起的喉結硌著她的小臂。
寒商默了默。
“不要鎖喉。”
許知意趕緊挪開胳膊,把手搭在他胸前。
是陌生的觸感。
她不太好意思,寒商卻並不跟她客氣,兩隻手牢牢地扣住她的腿,把她背起來,往上顛了顛,調整好位置。
寒商問她:“你沒被人背過?”
許知意老實答:“小時候可能有,不記得了,長大後就沒有了。”
寒商說:“高中上體育課,老師經常讓我們男生這邊互相背著往返跑,你們女生那邊的項目可能不一樣。”
這回穩當多了。
被人背著的感覺和抱著一樣新鮮。
寒商的肩背結實,許知意一低頭,就能看到他的發旋,還有後頸上剛長出來的細碎微卷的小絨毛。
寒商背著個人,全不當回事,跨過一塊塊溪水間的石頭,一路往上。
許知意高高地趴在他身上,努力低著頭往下,幫他看著石頭和溪水。
“但願咱倆彆掉下去……”
話音未落,寒商腳下就是一個趔趄。
長著青苔的石頭又圓又滑,寒商身上背著個人,遠不如自己走的時候那麼靈活,一腳踩進水裡。
許知意下意識地一把摟住他的脖子。
寒商死死穩住,才沒帶著許知意一起趴下去。
不過水流湍急,深到小腿,寒商的鞋徹底泡了水,牛仔褲也濕了半截。
許知意後悔不迭,“早知道就不讓你背了,你全濕了,放我下來吧。”
寒商並不在乎。
他說:“有什麼關係?不就是濕了而已。這樣也不錯,反正已經掉下來了,就不怕再濕了。”
他不再理會石頭,索性趟著溪水,背著許知意,泰然自若地繼續往上走。
溪底比石頭平坦好走多了。
事已至此,許知意也不再緊攥著他的衣服低頭看路了,抬起頭。
幽穀蔥蘢,濕汽氤氳,如同墨跡未乾的山水小品,除了前麵隱隱的水聲,就隻有藏在林間枝頭的鳥,有一句沒一句地漫聲叫著,回音空靈。
再往上走一段,濕意越來越重,前麵豁然開朗。
一道白色的瀑布順著深色的崖頂一瀉而下,一天一地都是飛濺的白色水霧。
其他人都到了,正在看瀑布。瀑布的水點潑濺出來,一陣陣的,人人都尖叫著,嬉笑著,向後閃躲。
大家看見許知意和寒商他倆了,有人起哄,“呦——”
明希學姐笑吟吟的,裴長律看向他倆的眼神很心虛。
寒商沒理他。
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許知意鬆開胳膊,撐住寒商的肩膀,低聲說:“已經到了,放我下來吧?”
寒商沒鬆手,“離得這麼遠有什麼意思,當然要去近一點的地方。”
其他人都怕被水點濺到,遙遙地站著,寒商卻背著許知意,越過眾人,頂著水霧繼續往前。
到處都是石頭,路不好走,寒商一手箍住許知意的膝彎,騰出另一隻手,扶著濕漉漉的岩壁,利落地往瀑布近處攀爬。
水霧越來越重。
許知意生平從來沒有離瀑布這麼近過,滿天都是水珠,下雨一樣,細細密密地落在寒商的發絲上,飛上許知意的臉頰。
兩人的衣服轉眼就淋透了,濡濕地貼在身上。
今天慘到家。先是暈車,然後崴腳,寒商踩進了水裡,現在兩個人從頭到腳都濕了,狼狽到不能更狼狽。
可最壞,也就是這樣而已。
沒什麼好擔心的,也用不著焦慮。
寒商什麼都不管,堅決地一路向上,背著一個人,竟然比所有人爬得都高,終於來到離瀑布最近的石崖旁邊。
噴濺的水點雨一樣落下,密密匝匝,打得人睜不開眼。
許知意用手去抹睫毛上的水滴時,聽見寒商說:“許知意,看前麵。”
許知意抬起頭。
天空中雲層錯開,金色的陽光灑落,瀑布前白茫茫的水霧中,倏然現出一道彩虹。
許知意生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美景——
絢爛到極致的彩虹,幾乎就架在眼前觸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