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動作微滯。
時隔多年, 他身上有了那麼多變化,遮成這樣,許知意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趁這個機會, 被壓在地上的向衍掙紮著脫身,從地上爬起來,吼:“你是誰?為什麼打人?”
他嘴唇滲血,一邊的臉已經開始隆起來, 估計要腫好幾天了。
許知意上前幾步, 下意識地去拉寒商的胳膊。
“沒事。他是我姐夫,過來找我姐的。”
寒商轉過頭。
許知意現在看清藏在兜帽下的那雙眼睛了。
記憶中的這雙眼睛,因為回憶了太多次, 一遍又一遍, 就像反複描摹一副褪色的畫,原本的樣子反而被衝淡了,模糊不清,現在就在眼前, 又猛然鮮活起來。
寒商垂下眼睫, 目光冷漠地落在許知意攥著他衣袖的那隻手上。
許知意立刻鬆開。
寒商站起來, 盯了向衍一眼, 向衍嚇得馬上往後退了幾步。
寒商沒再看許知意, 越過她上了台階, 拉開前門進去了。
向衍抹了一把嘴角滲出的血, 莫名其妙:“他誰?他是不是有病?”
“他是房東。他沒病。”許知意說, “是你隨隨便便想闖進他家,他當然不高興,隻揍你兩拳算是客氣的了。”
向衍自知理虧,沒再吭聲。
許知意的腦子已經完全不在向衍身上了。
“我姐好像住在外麵, 不是酒店就是度假村,我也不知道具體在哪,你自己去找吧。”
悉市和周邊的酒店和度假村少說起碼有幾百家,不知他要找到什麼時候。
許知意說完,也轉身進門,把前門反鎖了。
走廊沒人,寒商已經回房,主臥的門緊閉著,門縫沒有亮光的,他竟然連燈都熄了。
許知意不客氣地直接扭轉門把手。門從裡麵反鎖著。
手機震了,是寒商。
【我記得告訴過你,不要隨便開我房間的門】
他沒睡。
想也知道,就這兩分鐘,怎麼可能說睡就睡了。
許知意望著那條消息出神。
當初舊的微信號上,最後一條還是當初他走後,許知意鼓起勇氣發的:【寒商,你在哪?】
消息被拒收了。
來澳洲後,她用本地的手機號碼注冊了新的微信號,名字和頭像也換了。
所以一種可能是,他確實在招房客,她加他好友,問租房的事時,他並不知道她是誰。
接下來,搬過來住在一起,他才終於認出來了,又不想跟她上演異國重逢的戲碼,才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可如果那麼不想見她,為什麼不乾脆找個借口,把她趕走呢?
哦,他有。許知意心想,那麼變態的合租條例,也許就是存心想趕人。
不過還有另外一種更大的可能性。
回想一下,雨夜搬家的那天晚上,她看到的應該就是寒商,也許他也看見她了。
然後處心積慮,讓她搬進他的房子裡。
否則悉市那麼大,也未免太過湊巧。
生活又不是小說,哪有那麼多陰錯陽差的巧遇,九成九的巧遇都是處心積慮。
隻是有一點,許知意不太明白。
如果他願意幫她的忙,為什麼不大大方方地站出來幫忙,非要這樣遮遮掩掩的,不肯見人?
當初明明是他,連聲招呼都不打,說走就走,拉黑大家,走得杳無音信。
那些年的往事在許知意腦海中翻湧浮現。
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出會讓他表現得這麼奇奇怪怪的理由。
許知意沒再去動他的門,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
【寒商,我隻問一個問題,你沒有真的生病吧?】
過了好久,久到許知意覺得他不會回複時,手機才響了。
【沒有】
那就好。
許知意回房後,完全睡不著。
就在離她的床兩米不到的地方,是牆,牆的那邊,就是主臥。
許知意搬家的那天,曾經看過一眼主臥的布局,裡麵有張單人床,放在側邊的窗前,離這麵牆大概隻有兩米遠。
也就是說,寒商就睡在離她不到四米的地方。
寒商。
隔著牆,還有黑暗,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許知意看了一會兒那麵牆,給裴長律發消息:【寒商來澳洲了嗎?】
他上次一口咬定寒商在德國。
這種時間,裴長律竟然回了:【啊?有嗎?不知道,沒有吧。】
這個人在撒謊。不知道在搞什麼鬼。
許知意乾脆爬起來,開門去廚房倒水。
客廳裡黑著燈,黑暗中忽然有人歎了口氣。
許知意脊背發涼,仔細一看,才發現後院門大敞著,樂燃正盤膝坐在門口。
他頭發上包裹著塊黑底白色印花的布,整顆腦袋圓溜溜。
許知意走過去,“你好像個偷地雷的。”
樂燃端坐著,一動不動,“這叫頭巾,懂不懂?”
許知意好奇:“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兒乾嘛?參禪嗎?”
樂燃安然答:“我在看鳥。”
鳥?
許知意把後院門關好,在他旁邊的台階上坐下。
“鳥都睡了吧。”
後院沒有開燈,大樹沉在陰影裡,這棵樹冬季不落葉,層層疊疊的枝葉是鸚鵡們的家,白色的羽毛在黑暗的密葉間仍然依稀可辨。
樂燃說:“是啊,這會兒都睡了,剛才還嘰嘰呱呱呢。看見左邊大樹枝上那一對沒有?傍晚那會兒在吵架,你啄我,我啄你,鬨了半天彆扭,現在又靠在一起睡著了。”
許知意懂了,他這是吃瓜看戲來了。
許知意一點睡意也沒有,坐在台階上,對著大樹發怔。
“樂燃,你以前有沒有過那種,明知道他可能不會真的喜歡你,就算有一點點的喜歡,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可還是忍不住喜歡他了呢?”
“當然了,誰都有吧。”樂燃說。
他說:“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就像這些鸚鵡,天一亮就飛走了,現在睡著的時候,我才能好好看看它們。真的喜歡的話,不用靠近,也不用摸到,隻要能這樣看看,就已經很高興了。”
許知意想了想,點頭,“你說得對。隻要能看到,就已經很高興了。”
與其想那麼多,不如過好能看到他的每一天。
第二天一早,許知意黑著眼圈洗漱完,從衛生間出來時,迎麵遇到了寒商。
他終於不再全副武裝地捂著了,隻穿著貼身的短袖黑T和長褲,大冬天的,也不嫌冷。頭發還有點亂,毛沒理順,胡亂支棱著,大概才剛起床。
許知意定在原地。
他在狹窄的走廊上和許知意擦身而過,胳膊蹭過她的肩膀,一絲布料摩擦的輕響,微不可察。
寒商的腳步完全沒停。
“你盯著我乾什麼?我臉上有花?”他越過許知意,又往前走了兩步,才說。
許知意:“……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毀容……”
寒商回過頭,一臉無語。
搬家那晚隻模糊地看到半張臉,他這些天包得那麼嚴實,許知意實在有點不太放心。
不過現在看得很清楚,他的臉完好無損。
不止完好,和六年前相比,輪廓仿佛更分明了。
也又長高了。
許知意還記得,以前平視時,眼睛剛好看到他的胸肌上沿,現在看到的地方又往下挪了一點。
他人更高了,肩也更寬了,身上多了種許知意不熟悉的新鮮感覺,是獨屬於成熟的雄性動物的進攻性和威脅感。
許知意追問:“為什麼收據要用化名?”
叫什麼奧斯卡秦。
“什麼化名?”寒商說,“那是我的德文名和我媽媽的姓。我現在的所有證件上都改姓秦,平時簽名也是這麼簽的。”
他進了洗手間,毫不客氣地在許知意麵前關上門。
“這!就!是!咱們房東?!”
是樂燃,他從樓上下來了,高高地站在台階上,驚奇地看著這邊。
“這也太帥了,我還從來沒在現實中見過長成這樣的活人,這就叫建模臉吧?所以他不見人,是怕彆人騷擾他嗎?”
許知意嘀咕:“誰敢騷擾他?那是活得不耐煩了。”
許知意和樂燃在廚房吃早餐的時候,寒商從浴室裡出來了。
他一言不發地走到廚房,在許知意麵前抬起手。
食指和拇指間捏著一根長長的微帶棕色的頭發。
手指一鬆,頭發飄然而下,落在許知意麵前的廚房台麵上。
“十刀。”他說。
許知意從昨晚到現在魂不守舍,洗漱後沒仔細檢查地麵。
寒商明明已經露臉了,還要堅持他的合租條例。
許知意抓狂:難不成幾年不見,他真把自己弄成一個變態了?
不然就是在故意找彆扭。
樂燃在旁邊看他倆的熱鬨,正在興致勃勃時,寒商抬眼看向他。
“衛生間洗手池前的地上還有一根你染過色的頭發,我懶得撿,記得自己收拾,收完轉賬。”
樂燃:“……”
房東大人大殺四方,一個都不放過。
寒商說完,迤迤然轉身就走。
樂燃馬上把他叫住:“秦哥,你罰我,我沒意見,但是我很想問一句,你定的條例,該不會你自己違反的時候,想取消就取消吧?”
寒商轉過頭,淡淡答:“當然不會。”
樂燃追問:“也不會故意加上什麼投機取巧的補充條例,讓它名存實亡吧?那可就太不公平了。”
寒商說:“不會。”
樂燃認真地點頭,“好。我信你。”
寒商回房間了,許知意納悶,問樂燃:“我們樓下衛生間裡為什麼會有一根你的頭發?”
“我就是昨天晚上看鸚鵡的時候,懶得上樓,圖省事用了一下。”
許知意:“你不是包著頭巾嗎?”
樂燃委屈:“我摘掉了,你不是說我看著像偷地雷的麼?”
他舉起兩根手指頭,神情鄭重,“我發誓:從今往後,就算憋死我,我也不用你們倆的衛生間了。”
他用手耙了耙,努力把他霧霾藍的頭發全都抓到頭頂。
“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像你一樣,梳個小揪揪?”
許知意坐火車去學校的時候,一路都在走神,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車,怎麼走到學校,怎麼進教學樓的。
中間就像失憶了一樣,再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自動走到了教室門口。
今天是門新選的主課,三維動畫,一進教室,許知意就被大家嚇了一跳。
一排排電腦前沒人,所有人,包括老師,都躺在地毯上。
大字形的,S形的,各種妖嬈的姿勢。
老師是個金發碧眼束著馬尾的年輕男生,一看見許知意進來,就招呼:
“嗨,你今天過得好嗎?俺叫伊森,你叫啥?過來一起躺下吧。”
從昨晚起,生活就好像進入了不太正常的癲狂狀態。
和大家排排躺在一起,許知意才弄明白,原來這是要體會人體的姿態,然後琢磨各種姿態表現的情緒。
等大家都在地毯上滾夠了,伊森才指揮所有人回到電腦前,打開動畫軟件,擺弄上麵的模型小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