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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 很是清瘦,容貌雖不醜, 卻也說不上好看,他的兒女中有相貌出眾者,大多肖母,然而權勢會給人帶來獨特的氣質,將他與普通人區分開來。
“怎麼,見到父皇,連禮數都忘了?”
了了歪了歪頭,沒有答話,也沒下跪,她觀察著麵前這個男人,試圖看出他身上究竟有什麼特殊之處,能讓一眾後妃勾心鬥角, 人人趨之若鶩。
最後她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老男人並沒有哪裡特彆突出,他蒼老、平庸、自私,有一雙渾濁的眼睛, 容貌不美麗, 身體也不強壯。如果將皇帝的身份剝奪,那麼他便一文不值, 真正吸引人的,是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尊貴皇權。
所以了了並不怕他,權力為他鍍上了一層金,令他發光, 而權力可以被搶走。
見女兒不說話, 皇帝歎了口氣:“小六, 你終究是朕的女兒,做父親的,又怎麼舍得叫你遠嫁隴北那苦寒之地?”
如果是從未在皇帝身上得到過父愛的六公主,聽到這樣的關懷,應當已經感動到淚流滿麵了。可了了卻想,上下嘴皮子輕鬆碰一碰說出的話,有什麼意義?
於是她說:“不舍得,就彆讓我和親。”
誰知皇帝瞬間臉色一沉:“事已至此,你怎地還如此不懂事,說出這樣貽笑大方的話來?兩國和親之事已成定局,若是現在反悔,天子顏麵何存?”
了了更覺奇怪:“你沒有娘嗎?”
皇帝沒想到女兒竟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一時之間竟忘記震怒,而了了並不是在諷刺他,她是真心不解:“為何皇帝要自稱天子,你被女人生出來,對此感到很可恥麼?既然如此,又為何還要提倡孝道?”
她的眼睛像初生嬰兒般純淨,皇帝一時間竟啞口無言,不知該作何回答。
無法回答,皇帝隻得重新說回和親一事,他見了了,說是心軟憐惜,倒也不全然作假,但更多的是想要避免這個女兒生出怨恨,以免結親變結仇,否則她到了隴北不安分,弘闊可汗再度宣戰,那將又是一場生靈塗炭。
他語重心長地對了了說:“此番你嫁去隴北,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氣,安心侍奉夫君,若是有什麼難處,隨時遣人通稟,父皇永遠站在你身後。”
了了說:“彆站在我身後了,擋在我身前吧。”
皇帝簡直比掌門真人還要虛偽,掌門真人也慣會說漂亮話,雖不肯給了了實權,但仙君的名號至少不吝嗇,可皇帝?他竟隻出一張嘴。
短短數日,了了已從德妃成奕等人口中大約了解了弘闊可汗,此人嗜殺好戰,性格暴躁豪快,自尊心極高。既然六公主作為和親公主已無法更改,那麼無論六公主是病死亦或是其他什麼原因,隻要這前去和親的人不是她,弘闊可汗都會認為這是豐國對自己的侮辱。
既然如此,了了便理直氣壯同皇帝談條件,她不愛演戲,最煩囉嗦,“你想我去和親,我可以去,並且保證不會怨恨。”
皇帝眉頭一皺,正要教訓她本就不該怨恨,了了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彆說什麼我該為國犧牲的大話,真要表現誠意,我看你才該去和親。”
“我要你表明我是最尊貴的豐國公主,我的嫁妝隻可多不可少,彆人有的,我通通都要。”
皇帝沒料到她竟敢獅子大開口,想都不想就要拒絕,誰知了了卻說:“你也可以不答應,但那樣的話,去往隴北,我就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了。”
她傾身靠近皇帝,“你給的不多,豐國人知道你是不喜歡我,可弘闊可汗會怎樣想呢?”
她甚至無需言語表達,便能令弘闊可汗認為這是豐國皇帝的羞辱。
皇帝怒道:“兩國一旦開戰,你以為你能有什麼好下場?!”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
了了直起身,冰冷地看著皇帝:“死我一個,和死數萬將士,你自行選擇。”
皇帝冷笑,“你以為朕會受你威脅?朕——”
“我有一個好哥哥。”了了看著他,“為了讓我死心,他告訴我,他已將我的畫像派人送至隴北,交由弘闊可汗過目。”
皇帝原想說他女兒這樣多,直接將六公主賜死換其他聽話的公主冒名也是一樣,結果叫了了氣得渾身發抖,心中立刻遷怒成奕,誰叫他這樣多事?未經允許與隴北聯係,莫非是有不臣之心?
還有德妃,又是怎樣教的女兒?!
總之皇帝是不會有錯的。
次日成奕便因出了一點小差錯,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被皇帝劈頭蓋臉地痛罵一通,顯然皇帝是在借題發揮,他卻不知自己究竟哪裡惹了父皇不快,下朝後誠惶誠恐前去認罪,皇帝見他乖巧,心頭氣稍順,可想起自己竟被女兒威脅,愈發氣不打一處來!
他問成奕:“你妹妹不肯去和親,你有何主意?”
成奕連忙道:“父皇,小六隻是一時糊塗,其實早已想通,為了避免自己反悔,她還請我將她的畫像送至隴北——”
後麵成奕說了什麼,皇帝已不想再聽,他勃然大怒,心想這一個兩個全將自己當成傻子糊弄!小六為了不去和親又是自儘又是要挾,成奕卻將私聯隴北的罪名推到小六身上?此子難成大器!
連帶著德妃也被遷怒禁足,如此直到送親使團出京,她都沒機會見到了了,皇帝惡意懲罰這對母女,就是要了了與母親生離,卻不知了了壓根不在乎。
六公主是德妃向皇帝邀寵討好的工具,代替六公主的了了也是。
最終皇帝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封了了為靜安大長公主,嫁妝在原定基礎上翻了數倍,一位和親公主,竟給了靜安二字作封號,可見皇帝對了了有多麼不滿。
臨行前,宮中內務府送來精心準備的鳳冠頭麵,雖說此行是要去嫁一位素未謀麵、比父親年紀還大的老男人,但沒有人對此感到荒誕,人人歡欣雀躍,宮中更是喜氣盈盈,這多是件值得稱頌的美事啊!
唯一為了了去和親感到傷心的,恐怕隻有四公主了。
她悄悄自自己的私庫中為了了添了許多嫁妝,更是親自前來送行,見了了依舊素麵朝天,四公主勉強露出笑容:“皇妹,我來幫你梳妝吧。”
了了搖搖頭,她頭上連根簪子都瞧不見,更沒著婚服,她討厭累贅的打扮,更厭惡塗脂抹粉,不僅浪費時間,還很難清理。
四公主微怔,勸道:“你是豐國公主,代表著皇室的尊榮與天家顏麵……”
“尊榮與顏麵這樣重要,怎麼不將隴北吞入版圖,反倒要我一個不能出門不能讀書更不能繼承皇位的公主去和親?”
了了隨手把鳳冠嫁衣推到一邊,“可見皇室尊榮也好,天家顏麵也罷,比塵土還要輕賤。”
四公主訥訥看著她,“我知道你心裡苦……”
“我不苦。”
四公主長長歎息,說:“你不打扮,到了隴北,弘闊可汗看見,怕是認為你故意給他下馬威,難道你不過日子了?不得夫婿歡心,你如何在隴北立足?”
了了說:“不用你管。”
四公主局促地握了下手,她遲疑片刻,委婉地提示了了:“此番送親使團,由大將軍孟拓及其長子孟玉堂帶領,攏共人數約在五千左右。”
她擔心了了不肯穿婚服也不願梳妝是存了逃婚的念頭,這是決不可為的!且不說皇妹不可能逃脫,便是成功逃走,也勢必會引起兩國交戰,還會連累德妃娘娘與三皇兄。
小雪人裡的六公主沒好氣道:“誰要你來假好心,我代替你去和親,你心裡就偷著樂吧!”
了了對六公主的話充耳不聞,同時告訴四公主:“我是去和親的,這一點你不必懷疑。”
“但終有一日我會回來,那一日不會太久。”
四公主望著她,嘴唇微動,似是有話要說,最終卻歸於沉默。她想說,每一位和親的公主,都朝思暮想能夠回到故土,但真正能夠回來的屈指可數,她們大多在花一樣的美好年華裡去往蠻夷之地,也在花一樣的美好年華逝去。
人人都對皇妹說弘闊可汗的好話,可四公主卻誇讚不出一句來。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去嫁比自己父親年歲都大的男人,對方不缺妻妾,兒女成群,圖的便是故國不將她忘懷,可她們都知道,在她離開故國那一刻,便注定要被遺忘。
如果不這樣欺騙自己,內心的怯弱不甘要如何抑製?
不敢承認自己自私,不敢質問所遭遇的不公,更不敢坦然認為自己不應該犧牲,這就是豐國公主。
四公主不忍告訴了了真相,她逼迫自己露出笑容:“嗯,父皇一定會接你回來的。”
誰知了了卻奇怪地看她一眼:“誰要他接?”
“倒是你,最好不要嫁給孟玉堂。”
一提起孟玉堂的名字,四公主的臉瞬間失去血色,她甚至不敢直視了了,低著頭唯唯諾諾,了了說完後,想了想,又道:“不過賜婚聖旨已下,恐怕你不嫁不行。”
六公主氣得狠狠攥緊拳頭:“你在胡說什麼!她怎麼可能不嫁?她比誰都想嫁孟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