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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刀就在麵前, 一時半會卻並沒有哪個人真的敢拿起來,甚至有幾個女人還向那些降兵投去了眼神,這一幕看在了了眼裡, 更顯奇怪。
她問:“你們如此堅貞, 是渴望皇帝垂憐,恕你們無罪,還是期盼這些男人轉過頭來拯救你們?”
拉合諷刺道:“聽說豐國還會給女人頒發貞節牌坊, 想必她們若是今日撞死在這裡, 豐國皇帝若是知道,一定會讚美她們的忠誠並大肆宣揚吧?”
“宣揚到每個女人都把遇難則死幾個字刻到肚腸子上,自然就不會再有人說他一句不是。”海月花搭腔。
這時圖娜若有所悟:“……這跟咱們馴馬, 不是一樣的麼?”
遇到那種烈性的馬兒, 吃硬不吃軟,便狠揍一頓再斷它水糧, 待它餓到走動不能趁勢將其馴服,就給它一塊糖, 馬兒喜甜, 吃了這塊糖,就能忘記前麵的打。
營伎們依舊默默不語,許久才有一個女子輕聲說:“你們懂什麼?啊?”
她的聲音忽地加大:“你們懂什麼!”
“我們是自願淪落做營伎的嗎?我們願意在這裡過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嗎?沒有受過我們的罪, 你們說的哪門子風涼話?拿起刀?你看看我的手!”
她捋起衣袖露出傷痕累累的手腕, 充滿仇恨地說:“我們怎麼敢反抗,又怎麼能反抗?幾個女人加起來也不會是一個男人對手,在這裡營伎不明不白的死了沒人管, 你們就知道嘴上讓我們報複, 我且問你!”
她憤而以手指向降兵:“今日我殺了他, 明日被皇帝得知, 降罪於我被流放的家人,要如何是好?今日我報仇,明日這些降兵中有一人脫困,將此事上報,你們誰來負責?你們能保證打得過豐國嗎?你們能保證我們報了仇不會被秋後算賬嗎?你看我這雙手拿得起刀劍嗎!”
擲地有聲的質問完,女人掩麵而泣:“難道我們就想過這樣的日子,難道我們就不想當個乾乾淨淨的女兒家,可我們這一生早就毀了,早就毀了!活著遭人唾棄,死了連張裹屍的草席都沒有,你們紅口白牙的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又哪裡知曉我們的苦!”
一番言論下來,如圖娜阿蘭吉雅等年輕姑娘不免動容,畢竟營伎們身心雙雙受辱,的確令人同情,就連海月花也難免感到難過,惟獨了了麵無表情,她冷冷地說:“既然不反抗,就彆抱怨。”
說完她再也沒有搭理營伎們,轉身便向營帳走去,拉合嗤笑,也轉過身準備跟隨了了而去,隻拋下一句:“說了一大堆廢話,有這波力氣,早把刀拿起來了,我看你們哭哭啼啼半天也算有精神,偏就是不敢動手,怕隻是營伎與恩客間的情趣罷了。”
拉合這話如軟刀子般紮心,她輕蔑的看向這群豐國女人,對自己的女兒們說:“哪個人長到這麼大,沒有磕磕絆絆,沒有摔過跟頭流過血?被男人碰了就覺著自己這輩子毀了,這樣想的話,還是早些去死吧,省得活在世上教壞那些還有點骨氣的女人。”
“我要是被男人弄傷了,我一定殺他全家。”吉雅大聲說,“如果我打不過他,我就等,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何況男人?”
米朵說:“刀我拿不動,我可以用棍子用簪子,我可以下毒可以偷襲,誰想讓我忍氣吞聲,絕無可能!”
阿蘭搖頭:“這些豐國女人,還不如一頭母狼有血性。”
真要和營伎們一樣想,拉合哪裡還有臉活在世上?她被父親跟兄弟綁著繩索送來隴北,弘闊可汗為了“征服”她,接連逼她生了四個孩子,她失貞了,她不乾淨了,她該自儘?
不,拉合不會的。
如果她想死,她早就死了,哪怕知曉反抗機會渺茫,她依舊暗中養精蓄銳,弘闊可汗總有老去的一天,就算死她得拉上仇人做墊背,害她的人都不死,她憑什麼死?
海月花歎了口氣,對營伎們說:“死是沒有用的,沒有人會記得你們,彆再自我感動了,睜開眼睛看看,這是多好的機會,你們能拿起刀。”
她不信營伎們沒有過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苦難過於殘酷,她們才會自我欺騙,並非所有人都能直麵過去,大多數人就這樣隨波逐流活了一生,如果不是了了,海月花也會如此。
坦然承認自己前半生是個錯誤,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蒙上眼睛堵住耳朵的確可以更輕鬆的活下去,把所有的悲傷不甘與憤怒都當作必經之路,但將其打破並非難事,那隻是一層薄薄的、不堪一擊的網,是內心過於軟弱,才不敢觸碰。
拉合路過海月花身邊時輕拍她肩膀,營伎們沉默無比,就在海月花決意放棄時,有個女人顫巍巍地直起身子。
她病得很嚴重,身上臭味極為熏人,露在外頭的脖頸直到麵容都長滿膿瘡,下|半|身不能行走,是真真正正連手都無法抬起來的人。
可她正在往前爬,直到抓住那把離她最近的刀。
隴北的將士們一語不發地看著她,海月花大步上前將女人從地上抱起,也不顧對方弄臟了自己的衣服,女人變形的臉上有兩行淚水落下,海月花很努力才分辨出她說的是“謝謝”。
病成這樣,她在這軍營中少說待了五六年,而且一直沒有隨行軍醫管她死活,畢竟這種病無法根治,就算是遏製病情,也要花好多錢。
小清卓不知何時出現,她躲在不顯眼的地方望著眼前這一幕,每個倒在地上的女人都令她心痛,也讓她想起曾經的自己。
她拔腿跑了出去,由於個頭太小跑得太快,不小心在地上絆了一跤,骨碌碌滾了兩圈,小肉手在地上抓呀抓,用力一撐爬起來:“姐姐們不要哭!”
這些遭受了不知多少折磨,完全喪失尊嚴的女人,清卓做不到像了了拉合她們一樣乾脆利落地舍棄,她看著她們就像是看到和親後便再也不曾相見的四姐,她想問問她們,也想問問自己:
為什麼要麻木?
為什麼要放棄?
為什麼就是不肯清醒?
“人就隻能活一次……”
清卓拚命擦掉眼淚,“就隻能活一次!這次死了,下次就不能再活過來了!管他父親還是夫君,自己的意願才是最重要的!疼了,難過了,不甘心了,後悔了,想哭了,都沒有關係,還活著呢!要是連死都不怕,那為什麼不能把刀拿起來呢?!自己的尊嚴還要等彆人施舍嗎?”
伴隨著清卓的話,那個病入膏肓的女人在海月花的幫助下,找到了自己最恨的人,一刀砍下!
那真是,無與倫比的快意!
遠勝當年父親還是權貴,錦衣玉食美貌撩人,萬千才俊任意挑選時。父親給的榮光一碰即碎,家中男丁流放至千裡之外,女眷們卻淪落為伎,那份榮光,真像照在水麵的太陽光芒,虛無縹緲,抓握不住。
營帳中的了了隻聞外頭動靜不小,不一會兒圖娜拎著清卓進來,清卓哭得雙眼通紅,委屈地爬到椅子上,抱住了了的腰。
了了並不喜歡與人親近,哪怕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她把清卓從身上“撕”下去,清卓卻又不依不饒抱過來,拉合在邊上看得有趣,這一大一小還真挺執著,一個鍥而不舍地爬,一個鍥而不舍地丟,誰都不肯先罷休。
最後了了把清卓朝拉合丟去,拉合不得不伸手接住,她是很喜歡小清卓,可這丫頭冷得跟冰塊一樣,抱在手裡那是真扛不住,清卓委屈壞了:“你就不能抱抱我嗎?”
了了懶得理她,也不關心清卓為何哭成這樣,過了約莫一個時辰,米朵進來:“公主,那些豐國女人,要怎麼處置才好?”
了了頭也沒抬:“讓海月花決定吧。”
米朵朝母親看去,拉合使了個眼色,她便拱手行禮:“是。”
拉合說:“公主心善。”
了了疑惑地看來,拉合微笑著說:“海月花也渾渾噩噩過了二十年,讓她負責此事,肯定是要送佛送到西了。”
“你想多了。”了了淡道。
她不喜歡軟弱的豐國女人,和隴北女人比起來,豐國女人簡直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即便是作為士兵都不夠格,讓海月花去處理也是因為了了不想看到她們,她對營伎們,是沒有絲毫憐惜與同情可言的。
有為帝王儘忠為國守貞的勇氣,卻拿不動一把刀。
清卓揉了揉眼睛:“了了也覺得她們的身份卑賤嗎?”
拉合摸摸她的小腦袋瓜:“你說說看,哪裡卑賤?”
“她們是營伎……”清卓皺起小眉毛,“人分三六九等,伎是下九流中的最後一位。”
了了看過來:“有誰是自願做營伎的嗎?”
當然沒有,要是能好端端長大成人,誰會來做營伎?做營伎圖什麼,圖那一身重病,圖任人欺辱,還是圖長年累月見不著太陽?
清卓搖頭:“這些營伎大多因家人獲罪,許多人從前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那不就行了。”拉合說。“即便真有人自願,若是沒有下賤男人去買,她們也賣不出去不是?難道是她們自己不想讀書,不想當官當皇帝?”
了了沒說話。
“豐國啊,真是一個特彆會馴女人的地方。”拉合長歎,“從出生起要她們溫婉嫻靜,乖巧貼心,等嫁了人又要三從四德,丈夫死了得守貞,家裡男人犯了罪還要被牽連……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忍的。”
“不僅如此。”
了了慢吞吞開口:“疼愛女兒與疼愛兒子的方式也不一樣。”
德妃對清卓難道真的沒有一丁點母女情?肯定是有的,隻是跟兒子比起來,這點母女情薄弱的幾乎可以無視。而皇後疼愛四公主必然勝過不是親生的太子,了了見過她如何對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