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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您真的要……”
年長的嬤嬤眼裡含淚,望著自行穿上朝服戴起鳳冠的皇後,“六公主怎麼說也要稱呼您一聲母後,眼下向德妃求情, 說不得她能在六公主麵前說兩句好話……”
皇後將頭頂鳳冠扶正, 麵色雍容而莊嚴, 凝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眼神悵惘:“一晃眼, 我竟老了這樣多。”
嬤嬤陪伴她數十年,見皇後如此, 心疼不已, “您就算不為自己想想, 也要為公主——”
“我就是為澈玉著想,才會這樣做, 小六既有這般本事, 想來我算計她去和親一事也隱瞞不過,你說,她最恨的人會是誰呢?”
嬤嬤一時無語,皇後閉著眼睛歎了口氣:“事已至此,我也隻能盼著以死謝罪後,小六能饒澈玉一馬, 她們到底是親生姐妹,可德妃對我恨之入骨,隻有我死,澈玉才有轉機。”
“可是!”嬤嬤急得眼圈發紅, “可是您也是逼不得已。”
“是或不是, 沒那麼緊要, 嬤嬤……”
皇後沉默許久,才輕聲說:“要是沒有——”
話說了一半,她忽地笑了笑,帶著點自嘲。
嬤嬤卻知道那未說完的半句話是什麼,登時淚如雨下。此時皇宮中狼藉一片,宮人內侍四散奔逃,於是衣著得體形容肅穆的皇後顯得格外紮眼,她有自己的尊嚴,不可能向了了下跪,甚至於她穿上這身皇後朝服,為的便是證明自己的身份。
隴北軍突破宮門,了了騎著馬走在最前麵,當她看見皇後於烽火中向自己走來,歪了歪頭。
她由始至終都是麵無表情,沒人見過她的笑,仿佛她自生來便沒有感情,海月花拉合清卓等人早已習慣,皇後卻是頭一回見,她為了了氣勢所驚,下意識回想,從前的六公主也是這般模樣麼?她隻記得澈玉小時候愛與小六在一塊玩,年歲大些,姐妹倆便漸行漸遠了。
一個內向懦弱的小公主不可能被送去和親後性情大變,那就隻有一個可能,所有的不起眼都是偽裝。
這樣厲害的手段,自己以死謝罪的目的,她會看不出來嗎?
誰知正在皇後忐忑難安時,了了卻問:“你是誰?”
皇後呆愣當場,嬤嬤也呆愣當場,好一會兒才戰戰兢兢答道:“公,公主,這是皇後娘娘啊。”
了了又將皇後從頭到腳打量一番,說:“我不認得這身衣服。”
她是見過皇後的,不過見麵的那幾次皇後未曾打扮得這樣隆重,彆說是最討厭這些東西的了了,哪怕是還保留了點愛美習慣的海月花此時也不由咋舌:“這身行頭少說得有幾十斤吧?都能把這麼重的衣服穿在身上,怎麼就拿不起刀呢?”
皇後以為了了是刻意羞辱自己,否則怎麼會認不出她是誰?可敵眾我寡形勢不如人,她也隻能忍耐,對了了說:“當初是我害你去和親,此事是我一人所為,隻盼公主看在你與澈玉是親生姐妹的份上,留她一條性命,我願以死謝罪。”
說著拔出匕首抵在脖間,了了眼神冷淡,輕夾馬腹,竟是看也不看皇後,繼續往前!
清卓自己騎馬,她人小腿短,了了可以不在乎皇後,她卻不能,拉合打馬從她身邊經過,一邊把清卓拎下去,一邊嘲笑皇後:“你要是敢殺皇帝,我倒是能敬你幾分。”
清卓生怕自己下馬慢了皇後真的自儘,連忙撲上去:“彆彆彆!皇後娘娘不要死!”
這小丫頭渾身冷得跟塊冰似的,被她抱住腿後皇後凍得哆嗦了下,清卓死死拽住皇後不放:“你彆死啊!你死了誰給四——誰給四公主做主啊!她都快被孟玉堂欺負死了!”
還是清卓最了解皇後,知道皇後唯一的弱點便是四公主,四公主報喜不報憂,從不說孟家壞話,並嚴令身邊侍女嬤嬤不得向皇後通風報信,再加上孟玉堂慣會裝深情,京城人人都誇他們伉儷情深夫妻恩愛,皇後當然也以為女兒與駙馬是兩情相悅。
雖不認識清卓,可小丫頭喊的話著實令皇後心驚,她連忙問:“你是什麼意思?”
清卓鬆開手,跳起來把皇後的匕首搶走,皇後見她小小一個孩子,不敢跟她爭,清卓奪了匕首後才認真地說:“我沒有說謊,不信的話你可以問了了,四公主在孟家過得很不好。”
皇後的確不大信,這小丫頭一身隴北人打扮,歲數又這樣小,自己在京城都不知道的消息,小丫頭怎會知曉?
可清卓的話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若不弄清楚,皇後死都不能瞑目,但她先前正對了了說要以死謝罪,了了不看這獨角戲,剩她一人在此,自儘吧沒人賞臉,不自儘吧又屬於出爾反爾……思來想去,皇後決意先求了了通融,待她與女兒再見一麵,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清卓很是貼心,她仰著小肉臉對皇後說:“你不要擔心,了了不是壞人。”
擔心會凍著皇後,她選擇牽起皇後的衣袖而非手指,“跟我走吧,等了了處理完皇帝,會搭理你的,如果她不理你,我會求她理你。”
皇後被迫被個小丫頭拉著跑,清卓一路如入無人之境,帶著皇後去到皇帝寢宮,皇帝臥病在床一個月清減許多,了了發現他身上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已然消失不見,此時他雖然很努力向她展現父親的尊嚴,實際上卻色厲內荏,是個不折不扣的紙老虎。
“咳咳,小六。”
皇帝握拳輕咳,“你這樣大陣仗,是什麼意思?”
了了身後跟著的都是隴北將士,海月花與拉合一左一右,她們看著床上一點都不強壯的皇帝,很是看不上,男人可以不強壯,但一定要纖細美麗皮膚白皙,這位皇帝是一樣沒占著,想必公主應該是像母親多一些。
了了緩緩彎腰,直到視線與皇帝相對,她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觀察著他微微閃躲的眼神,略有顫抖的雙手以及在她靠近後下意識後仰的肢體動作。
“你怕我。”
皇帝立馬道:“朕是天子,朕誰也不怕!”
了了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將他從床上扯了下來,皇帝大駭,一改“朕誰也不怕”的強硬,慌亂道:“小六!你這是要做亂臣賊子?彆忘了朕可是你的父皇!你的親生父親!弑父是大逆不道之事!”
了了說:“太|祖皇帝殺父弑兄,又納後母為妃,也不見你罵他。”
豐國開國皇帝所做的荒唐事了了可比不得,他殺了親爹不算,還將親爹的繼室納入後宮,不僅如此,在攻破前朝皇室後,更是將皇室眾人,無論女男老幼,儘數屠戮殆儘,不留一個活口,甚至於為了威懾舊朝子民,還將這些皇室的頭顱懸掛於鬨市示眾。
皇帝聽她竟敢編排太|祖皇帝,驚怒交加,身體尚未痊愈的他重重咳嗽,大驚之下又吐出兩口鮮血,隨後跟進來的清卓眼見那曾讓自己感覺像天塹般難以逾越的父親,在落入下風時竟是這樣不堪一擊,心中除卻驚歎外,居然沒有太過意外。
早就已經知道了不是嗎?權力是好東西,它在誰手中,誰就是那道天塹,從前是父皇,現在是了了,權力更替改朝換代,本就是理所當然,什麼正統,誰手裡握著刀,誰就能去爭一爭這“正統”二字。
它屬於勝利者,史書也將由勝利者來書寫。
皇後與皇帝夫妻近三十年,見他被了了抻在地上,心中焦急不已,正想求情,德妃尖銳狂喜的聲音卻從殿外傳來:“讓開!讓開!你們知道本宮是誰嗎?本宮可是公主的母親!都給本宮讓開!你們敢擋本宮的路,本宮一定要讓公主治罪你們!”
德妃一來,自己必定討不了好,皇後心頭一沉,但過了好一會,依舊隻聽見德妃在咆哮呼喊。
……沒進來,還是進不來?
守在殿門的圖娜不耐煩地拔出刀架在德妃脖子上:“少在這裡大呼小叫,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
德妃畏懼地看著這個又高又壯的女人,心中唾罵沒個女兒家樣,卻真的不敢再闖,小聲說:“本宮真的是公主的母親……”
她一開始是很怕的,國破城亡,身為帝王嬪妃能討著什麼好?所以德妃想著要不收拾點細軟跟兒子一起逃命,成奕卻覺得,若真如傳言所說,隴北王是妹妹小六,那麼他們身為母親跟兄長,還需要跑嗎?
妹妹再厲害也是個女兒家,有什麼大事還是得找個男人做商量,還有誰比哥哥更親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