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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陽高照, 蟬鳴聲聲,雕梁畫棟的世家府內,一位夫人卻顧不得儀態, 提起裙裾往前快走,她身邊跟著一眾婆子養娘, 邊走還邊問:“姑娘可有受傷?”
“奶奶放心, 姑娘隻是磕了下膝蓋,倒是二房的大姑娘,臉上擦了道口子, 說不好還要留疤。”
夫人柳眉微微一蹙:“老太太那兒怎麼說?”
“隻瞧見大姑娘哭哭啼啼地走了, 怕是要尋老太太說理去,咱家姑娘自個兒抱著腿坐地上哭,怎麼哄都不起來。”
這位夫人聽了心中更急,好在繞了最後一條回廊便到了院子, 破天荒卻沒聽見女兒哭泣, 走進院子一瞧,那小女娃正坐在涼亭之中,她自個兒坐著一石凳,兩條腿兒擺到另一張石凳上, 看不出受傷痕跡。
夫人鬆了口氣,快步上前:“了了,你傷到哪兒了?快讓阿娘看——咦,這大熱天的, 哪裡來的雪人?”
她原想接過那雪人仔細打量, 誰知小女娃卻將雪人往袖中藏去, 夫人忍俊不禁:“為娘還能搶你的玩耍不成?我聽下人說你膝蓋磕破了, 又不許旁人看, 快給阿娘瞧瞧,可千萬彆留了疤。”
話音未落,她已上手去掏,夏衫輕薄,小女娃穿得寬鬆,露出一雙圓潤潤的腿,膝蓋處卻是完好無損,彆說傷口,連道紅痕都不見。
夫人心裡那塊巨石徹底放下,她摸摸女兒的頭,發覺異樣:“你身上怎麼這麼冰?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快去找郎中——”
“我沒事。”
夫人急得額頭冒汗,忽地愣住:“了了,今日你的話分外少,是不是苦夏?”
說完又覺不可能,自己生的女兒自己最了解,她家這個哪裡苦過夏,胃口比成年人還要好呢,一餐能吃小兩碗,養得白白胖胖,珠圓玉潤的富態極了,就是性子不大好,過於霸道蠻橫,但孩子還小呢,再大些想必就會好了。
了了把褲腿捋下去,從石凳上跳下,袖子裡掩著自己的小雪人往正屋走,夫人跟在她身後,一路進屋,這才問先前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和二房的大姑娘打架又是為何。
無需了了開口,邊上的養娘便答道:“回奶奶,這不是前些日子……二奶奶剛生了個兒子,大姑娘有了弟弟,瞧見咱家姑娘,便說了些難聽話,姑娘聽了,就同大姑娘打起來了。”
崔家世代清高,出了不少大官能臣,可謂是鐘鳴鼎食的簪纓世家,傳到這一代,老崔公與妻子育有三兒一女,女兒外嫁,如今老崔公上了年紀已是半退,崔家便由長子崔肅為主,崔肅與妻子淩氏成婚七載未有子息,直到六年前才得了個女兒。
與僅有一妻的崔肅相比,次子崔沉與三子崔嵩是妻妾相伴兒女成群,淩氏自生了女兒後又是六年未有身孕,這下連老崔公都著起急,生怕長房嫡孫沒了著落,便差使老太太給長子張羅納妾事宜。
崔肅對妻子一往情深,不願納妾,他任左都禦史,平日裡公務繁忙,甚少著家,眼見最出息的長子膝下遲遲未有男丁,老崔公與老太太急得上火起燎泡,對淩氏也頗有微詞。
二房的奶奶眼見夫君的妾侍們兒子一個跟一個的生,同樣急得要命,去年她又有了身孕,到今年初夏生產,順利生了個兒子後,便瞧不上大房的淩氏了,覺著自己有兒萬事足,最好大房永遠生不出兒子才好呢,那樣的話,二房嫡子繼承家業豈不是順理成章?
大人的話落入小孩子耳朵裡,便成了童言無忌的傷人利器。
淩氏聽了,麵上露出難堪之色,了了望著她,冷不丁問道:“女兒沒有兒子好,對嗎?”
“誰說的?”淩氏不假思索地否認,“娘有你就夠了。”
雖然她這樣說,但了了知道她並不真的這樣想,她還是很想要一個兒子,所以當淩氏伸手想要抱她時,她轉身避過,無視了淩氏錯愕的目光。
約莫過了半柱香,老太太院裡的下人來傳話,說是要見大奶奶。淩氏一聽便知,小兒口角是假,借機要她主動給夫君納妾是真,一時間真不想去,但婆母如山,哪裡能置之不管?傳到外麵去,要被人戳著脊梁骨說她不孝,說不定還會因此影響娘家侄女們的婚事。
就在她準備動身時,了了先一步走到門口回頭,淩氏道:“阿娘是去見你祖母,你就彆去了,去了她老人家又要數落你,萬一你祖父罰你抄書,你怎麼辦?”
崔家的小姑娘們大多溫婉貞靜,惟獨大房這個,整日活蹦亂跳爬上爬下的皮,和另外兩房的姐姐妹妹相比,顯得沒規矩得多,老崔公以軍法治家,最不喜歡這種小輩,常常罰她抄書,老太太倒是好些,不過也更喜歡乖巧嘴甜的其他孫女。
且她有些迷信,覺著正因這個孫女性情霸道,才導致淩氏遲遲懷不上,有這樣個姐姐,哪個弟弟敢來?
了了沒有回話,依舊站在門邊,淩氏是個以夫為天的性子,也說不出嚴厲的話,隻得帶著女兒同去。
路上不斷叮囑了了,見了祖父母須得先問安,切不可大聲喧嘩,更不可頂嘴,到時令阿爹夾在中間兩麵為難。
了了根本沒往耳朵裡聽,她不要淩氏牽,自己跟在淩氏身邊,雖說看著人小腿短,卻也跟得上。
老崔公與老太太住在西跨院,母女倆還沒進門已聽見二房奶奶的哭訴聲,婆子挑起簾子,淩氏悄悄吸了口氣,帶著女兒走進去,先是福身請安,一旁二奶奶還在哭,老崔公與老太太身邊有個哭不停的小姑娘,瞧著十歲出頭,哭得委屈極了,任誰看見不說一聲討人憐。
雖對大兒媳不滿,可淩氏到底出身尊貴,老崔公和顏悅色問道:“今日之事,究竟怎麼回事呀?你姐姐說你動手打她,祖父是不是同你說過,你們是血脈相連的姐妹,應當互幫互助,怎能窩裡鬥?這要是被人瞧見了,豈不貽笑大方?”
先前趴在老太太腿上哭的小姑娘這會兒突然懂事無比,她抹著眼淚向二老行禮:“都是孫女不好,做姐姐的應當讓著妹妹,還請祖父祖母不要怪罪了了。”
淩氏性子軟和歸軟和,不代表她聽不懂這小姑娘的言外之意,分明是以退為進,要加重二老怒火,到時怕不是要將了了懲罰翻倍。
她連忙解釋道:“了了也是小孩子脾氣,爹娘見諒,這孩子一心護著我,若非是為了我,也不會跟文慧動手,怎麼說文慧比她大了五歲,這六歲的小丫頭懂什麼呀,就是動了手,那也打不過不是?”
二奶奶一聽,立馬來了勁兒:“打不過?怎麼就打不過了?大嫂,你這是睜眼說瞎話,你看我家文慧這臉上的傷!好好個姑娘家,以後要是留了疤,可還怎麼嫁人喲!了了這丫頭年紀是不大,心腸卻忒壞,哪有打人專往臉上打的?!”
這也是令老崔公及老太太反感的地方,小姐妹之間拌嘴難免,可這動手打架,還專朝臉上招呼,很難不讓人多想,是不是淩氏教的?
作壁上觀的三奶奶施施然開口:“二嫂,我看呐,文慧若受了傷,了了怕是也沒討著好,不是說她身上磕破了?快撩起衣服給嬸娘看看,究竟是哪兒傷著了?”
這哪裡是在做和事老,分明就是看熱鬨不嫌事兒大。
老太太板著臉:“六歲的丫頭,對自家人都如此手黑,淩氏,你是怎麼教的孩子?”
淩氏一張嘴說不過這麼多人,老崔公咳了兩聲,眾人瞬間安靜,他用年老而渾濁的目光從了了身上掃過,沉聲道:“小小年紀卻做出這等事,就罰你禁足一月,再抄二十遍女訓。”
這屋子點著熏香,窗戶開了半道縫,卻令了了感覺烏煙瘴氣,她冷淡地說:“不。”
“你說什麼?”
老崔公當了一輩子家主,這年紀哪怕是皇帝見了都禮遇有加,何曾被人當眾拒絕過?他甚至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老太太則斥責道:“沒規矩!誰許你這樣跟長輩說話?長者賜不敢辭,這道理你都不懂,府裡請先生給你們開蒙,書讀到哪裡去了?”
淩氏急了,想要求情,了了卻向前走了數步,在二老麵前伸出雙手。
小孩子的手細嫩可愛,但二老卻看不出什麼名堂,了了彎了彎手指:“我沒有留指甲。”
隨後抬起右手比了比自己跟文慧的身高:“也沒有她高。”
試問在這種情況下,她要怎樣才能撓花對方的臉,害其毀容?
老太太跟老崔公的妾鬥了一輩子,能看不出這點門道?老崔公更是當了一輩子的官,他們哪裡是不懂,他們隻是不關心,更不會去細想,畢竟長房嫡孫到現在沒個著落,不怪兒媳怪誰,難道要怪引以為傲的長子?
“喲,那要這麼說,文慧,你這可是誣賴啊。”三奶奶再度煽風點火,“我說你這做姐姐的,哪能這麼不大度?這了了也是,早說自己沒做不就結了,到底是小孩子,淨耽誤事兒。”
她是兩邊各打五十大板,恨不得大房二房掐起來,這樣她們三房才能從中得利。
老崔公臉上有點掛不住:“你沒有做,為何現在才說?”
了了歪了下頭,她不明白自己已經說了實情,怎地又怪罪於她,不說是錯,說也是錯,憑什麼?
淩氏趕緊開口:“爹,了了還小呢,她哪裡懂這些,也是我這個當娘的沒教好,若要責罰,還請罰兒媳。”
了了觀察著老崔公的表情,片刻後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