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頭並非不辨是非不懂對錯,他隻是好麵子,下不來台,所以即便錯了也是對的,這種時候,應當由受委屈的人主動表示自己沒有受委屈再主動受罰,才能叫他滿意。
淩氏顯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主動請罰,隻有這樣,老崔公才會輕罰輕判。
老崔公清清嗓子,“文慧,你有何話說?”
二奶奶搶先一步道:“爹啊,這可怪不得文慧,文慧臉上的傷沒說是了了親自打的,是了了動手時,我家文慧為了不傷到妹妹自行躲避,不小心剌的,她小孩子家家懂什麼,隻知道自己毀了容,後半輩子怕是都要毀了,兒媳、兒媳心裡難受啊!”
邊說邊聲淚俱下,文慧跟著母親一起哭,老太太被挑起火氣,怒道:“是不是你做的,有什麼緊要?你姐姐的臉終究是因你所傷,我看這懲罰也不必改,該禁足就禁足,該罰抄就罰抄!”
了了親眼見這一番顛倒黑白,再無興趣同這些人多說,轉身就走,她這無法無天的行為氣壞了二老,淩氏隻得匆匆丟下一句孩子還小兒媳改日定來賠罪,趕忙去追。
三奶奶笑眯眯說著風涼話:“這大嫂可真會教孩子,要我說六歲也不小了,脾氣卻這樣大,大哥大嫂未免太慣著了,以後長大可怎麼辦喲。”
“唉,這也難免。”二太太抹了抹眼淚,“畢竟是大哥大嫂唯一的孩子,慣著點也應該。嗨,說白了,是我這個當嬸娘的小心眼,跟孩子計較個什麼勁兒呢,我就是心疼我家文慧,十一歲的大姑娘了,再過兩年就要說親,你說這臉上的傷……”
越說二老越是來火,而淩氏已追上女兒,她原本想去抱她,卻再次被避開,這讓淩氏感到十分傷心:“了了,你連娘都不想搭理了?”
了了沒說話,她走進屋子,淩氏跟在身後,被她放在桌上的小雪人一見母親眼中含淚,立刻指責了了:“你對阿娘說了什麼?你怎麼可以把她弄哭?阿爹要是看見了,肯定心疼死了!”
了了隨意動了下手指,原本是想將小雪人嘴巴封住,可冰雪之力尚未恢複,在上個世界,她將全部力量奉還,導致現在和凡人一樣無甚區彆,這令了了感到不悅。
她爬到凳子上坐下,雙手放在膝上,淩氏走過來,望著小臉冰冷的女兒,原本感覺很奇怪,因為女兒平日並不是這樣的性子,可漸漸地她便覺得是自己想得太多,這就是了了,了了的性子本就如此。
“等你阿爹回來,我再讓他去你祖父祖母那兒求情,這書咱就先不抄了,好不好?”
淩氏心疼女兒年幼,骨頭尚未長好,一天到晚拿筆抄書,非落下病根不可,她就這麼一個女兒,如何能舍得?
了了本來也沒打算抄什麼女訓,她望著淩氏,感覺有點懵懂。
淩氏是一位母親。
上個世界了了也有一位母親,那位母親更愛兒子,而這位母親沒有兒子。
“如果你有了兒子,還會要我嗎?”
淩氏被問得一愣,哭笑不得:“說的什麼傻話?為娘不是跟你說了,有你就夠了。”
“回答我的問題。”
了了不想聽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她說有她就夠,可事實是她沒有兒子,如果她有了呢?
淩氏懵了下,順著了了的話去幻想,倘若自己能有個兒子,公爹婆母不會再對自己不滿,夫君在外也能堂堂正正抬起頭,女兒長大嫁人,永遠都有個弟弟做她的堅實後盾……有兒子跟沒兒子,確確實實是兩回事。
在她幻想的這點時間裡,了了已經不需要她回答了。
母親說有她這個女兒足矣,不過是沒有兒子的被迫選擇,如果不這麼說,她怎麼安慰她自己?天底下的母親大多如此,不是每個人都像拉合。
了了從凳子上挪下去,她不喜歡小孩子的身體,卻又不得不按部就班像人類一樣長大。
“阿娘!阿娘你不要灰心,你會有兒子的,真的!阿娘!”
小雪人裡的靈魂焦急地衝著淩氏大喊,真心實意地想要告訴對方,她真的會有兒子,隻要她再耐心地等一等,緣分到了,孩子自然也就有了。
“你可以出去嗎?”
淩氏回過神,卻發現被女兒下了逐客令,她感到無比受傷,不知自己哪裡惹了女兒不開心,正要詢問,卻聽外頭下人喊:“大爺回府了,大爺回府了!”
緊接著淩氏便忘了要問女兒的話,滿心滿眼都隻剩下回府的夫君,她幾乎是立刻伸手調整頭頂珠花,又摸一摸鬢發,整理衣襟,麵容透著幾分嬌羞,隻來得及對了了說:“你阿爹回來了,你要不要一起去接?”
了了沒有說話,也沒有點頭,淩氏卻等不及,提著裙裾快速跑了兩步,許是意識到這樣姿態不美,便又放慢步伐,蓮步輕踏走了出去。
了了走到窗邊,個子太矮,她還跳了一下才巴著窗沿,隻露出一顆小腦袋,看見淩氏歡欣地迎向一個身材修長高大的男子,男子將她擁入懷中,雖隔著距離,卻仿佛能聽見他柔聲細語哄慰愛妻,看在旁人眼中,真是鶼鰈情深,羨煞鴛鴦。
正是崔家大爺崔肅。
他俯首認真聽妻子說話,隨後訝然輕挑眉頭,往了了這邊看來,見了了趴在窗戶上,忍不住朝她笑彎眉眼,隨即牽起淩氏,兩人一同進了屋子,他主動走到了了身邊,試圖將她從窗戶上抱下。
但在他碰到了了之前,她已經自己跳了下來,穩穩落地,麵不更色。
“怎麼啦,今兒瞧見阿爹心裡頭不高興?”
了了走回桌邊,再度爬上凳子坐好,身後小雪人哇的一聲哭出來:“阿爹!阿爹!我好想你啊,阿爹!如果你還活著,如果你還活著——我跟阿娘還有弟弟,怎麼會受那麼多苦?阿爹!”
淩氏悄聲道:“許是受了罰,心裡頭不舒服呢。”
“嗯?”崔肅驚訝,“又受罰了?”
淩氏嗔怪看他:“什麼叫又?這話說的多叫女兒傷心。”
了了很想把這兩個人凍起來,她發現崔肅在的時候,淩氏已徹底將她忘記,可見在其心中,崔肅才是第一位,她愛女兒,並非因為女兒是自己所生,而是因女兒的父親是崔肅。
“是阿爹失言,了了大人有大量,可彆生阿爹的氣。”
崔肅又想過來抱了了,了了滑下凳子躲開,她冷著一張還帶了嬰兒肥的小臉,話又不多,看在崔肅眼裡,真感覺她是生了什麼病,直到淩氏將今天的事一一講來,崔肅才明白來龍去脈,他對淩氏說:“辛苦夫人,爹娘他們歲數大了,還要請你見諒。”
“夫君這話說得委實見外,你我夫妻一體,再說了,爹娘的意思……我也很清楚,不過嘴頭上說兩句,於我無礙。”
了了靜靜地看著,兩人被她盯得不自在,崔肅輕咳一聲:“這樣,阿爹這就去給你求情,咱們不禁足也不抄書,明兒依舊快快樂樂的玩,好不好?你文慧姐姐惹你生氣,阿爹也去找你二叔,讓你二叔批評她。”
“不必。”了了說。
她不喜歡二房,也不喜歡淩氏與崔肅,在了了看來他們沒有什麼不同,如果不是力量儘失,她甚至不想在崔家久住。
崔肅問道:“那阿爹要怎樣做,了了才會開心?”
了了根本不信他做得到,所以連說都懶,淩氏見狀,輕輕歎了口氣,等獨處時她才說:“許是見著二房三房都有弟弟,心裡難受了。”
崔肅連忙寬她心:“咱們不是早已說好,有女兒就夠了?大不了日後從旁支過繼一個來,二弟三弟家也有那麼多侄子,還愁崔家後繼無人?”
“我是不想你被人瞧不起。”淩氏忍著淚意,“若隻是編排我也就算了……”
了了雖失去了力量,但耳聰目明,隔著兩堵牆也能聽見兩人對話,這時小雪人裡的靈魂又一次上躥下跳:“喂,你是誰啊?你為什麼成了我爹娘的女兒?你到底是誰?!”
“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在問你話呢!你是誰,為什麼冒充我?你是誰?!”
了了充耳不聞,直到小雪人不知死活往她身上撲,看那氣吞山河的架勢,像是要把她打出原形,凶神惡煞的,討人厭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