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氏停頓片刻,說道:“我就是擔心,父親母親那邊說不過去,他們要是知道了了鬨這一出,怕是又要生氣。”
“那倒無妨,就說是我決定要治一治這孩子,讓她多碰點釘子,否則剛極易折,女兒家如此要強,怕是要經曆不少風雨。”
深夜中的悄悄私語瞞不過了了,她打開窗戶看向天空,崔府雕梁畫棟錦衣玉食,她卻更喜歡修仙界的自由,更喜歡廣闊無垠的草原,一個人如果連自由都沒有,那還不如回歸漫天風雪。
崔肅一早便起了身,想給女兒個下馬威,她膽大,就讓她知道,去前院讀書,那是天不亮就得起,跟在後院不一樣。
讓他吃驚的是根本無需他叫,了了已在等他,崔肅問:“你的書袋呢?”
了了沒說話,書袋昨日被她丟在家塾,後被婆子拿了回來,裡頭空空如也,女四書早被她給燒了。
崔肅想牽女兒的手,結果當然是毫無意外地被躲開,他歎了口氣:“從東跨院到前院家塾,要走好一會兒,你自己走,累了怎麼辦?”
了了率先一步走到他前麵,崔肅跟上,不停叮囑,前院雖說都是宗族子弟,可女男到底有彆,他擔心女兒被人欺負。
後院的崔家姑娘,無論年紀大小都在一起上課,前院則截然不同,按照年紀與進度一分為三,由數位不同夫子負責教授,了了理所當然被塞進了開蒙班,哪怕已打點好,在老崔公老太太那也過了麵,崔肅還是擔心。
前院都是男學生,不用讀女四書,了了背著書袋站在門口,她能感覺到屋子裡的人正在用古怪的目光看她,就好像所有人都是直立行走,而她四肢著地,是個不折不扣的異類。
崔肅與夫子說著話,注意力卻始終放在女兒身上,見她不進去,先向夫子輕搭一禮,走向了了:“怎麼了?你不是說想來前院念書?早課馬上開始,快進去吧,還是說要阿爹陪你?”
了了抬起頭:“我不在這裡念書。”
崔肅:“了了,這是你自己要求的,阿爹為你去與祖父母說和——”
“我要去那。”
夫子皺眉:“為人子女,怎可在父親說話時打斷?可謂不孝。”
崔肅道:“息女年幼,還請夫子見諒。”
夫子不讚同:“溺子如殺子,崔大人,令愛年紀雖幼,卻已這般好高騖遠,若是不加以更正,日後悔之晚——啊!!!”
了了收回腳,麵無表情地道歉:“對不起,我沒有站穩。”
崔肅立刻道:“夫子切莫與小兒一般見識。”
他心中是不信的,被六歲小女踩上一腳能有多疼,瞧這位夫子咋咋呼呼的模樣,真是沉不住氣,有失師者風範。
夫子吃了個啞巴虧,愈發認為了了不莊重,可崔肅都這樣說了,他也不好跟個孩子計較。
他先清了清嗓,語重心長地對崔肅說:“我知曉崔大人是位慈父,然讀書一事並非兒戲,原本答應讓令愛進開蒙班,已是壞了規矩——”
“你教不了我,還不許我走?”
被打斷說話的夫子圓睜雙目:“你說什麼?”
崔肅本想打個圓場,了了竟還重複一遍:“你教不了我,還不許我走?”
夫子愣是被她氣笑了:“這麼說,你很有學問?”
了了:“不過是死記硬背,我看一眼足矣。”
崔肅:……
他試圖給女兒使個眼色叫她莫要吹牛,誰不知她最不愛讀書,為了不去家塾都能裝病,一讓她念書她就頭疼手疼肚子疼,夫人沒少操心,還看一眼足矣,小丫頭未免吹噓過了頭。
他輕咳,提醒女兒:“你麵前這位朱夫子,一十九歲便考中進士,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這麼厲害,怎麼不去做官?”了了問,“是不喜歡嗎?”
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罵街不揭短,若真能在官場上混下去,若真是當代大儒,朱夫子早自己開了書院做山長,何必來崔氏家塾教書?
這下崔肅是真的想把女兒嘴巴給捂住了,眼見朱夫子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道:“夫子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朱夫子也不敢真的對崔肅發火,人家和顏悅色,那叫禮賢下士,自己要真蹬鼻子上臉,那就是不知好歹,文人風骨,也得分場合。
當下乾笑著回應:“無妨,無妨。”
了了堅決不願讓朱夫子教,經過這幾日相處,崔肅也明白,女兒極有主見,除非她自己願意,否則沒人能改變她的想法,可她在後院讀的女四書壓根和前院不沾邊,說自己能背,她根本沒學過呀!
朱夫子敢怒不敢言,心中憋悶,見父女倆隱有爭執,開口道:“既然令愛說開蒙不過死記硬背,那就由我來考校她一番如何?若她真能過目不忘,也就不用開蒙了。”
崔肅尚未回話,了了已點了頭:“可以。”
為表公正,也為出一出心頭鬱氣,朱夫子特意又請了兩位夫子過來做個見證,隨後在書本中挑了一篇拿過來,對了了說:“一盞茶的時間,夠不夠?”
了了沒理他,快速瞄了一眼,真的就隻是一眼:“男子稟乾之剛,女子配坤之順,賢後稱女中堯舜,烈女稱女中丈夫,曰閨秀,曰淑媛,皆稱賢女……”
“……是故生菩薩、九子母、鳩盤荼,謂婦態之更變可畏;錢樹子、一點紅、無廉恥,謂青樓之伎女殊名。此固不列於人群,亦可附之以博笑。”
朱夫子下意識詢問崔肅:“崔大人,令愛先前可曾讀過此書?”
崔肅搖頭:“不曾。”
另外兩位夫子對此也是嘖嘖稱奇,書中常有過目不忘者,現實中卻十分罕見,誰知他們尚未來得及開口,了了卻將寫著這一篇《女子》的紙張撕扯下來,又當著眾人的麵撕個粉碎。
她冷冷地盯著朱夫子:“我讓你考校,你卻羞辱於我。”
朱夫子讓她背的這篇《女子》,通篇講了些什麼?
母親剪去頭發給兒子換宴客的酒錢,叫作最賢德;遇到盜賊為夫自儘,叫作最剛烈;被人碰了下便斬斷胳膊,叫作最貞潔。反過來妻子令丈夫斷子絕孫,叫作最嫉妒;偷香贈外男,叫作最淫|蕩;東施效顰無鹽梳妝,是為最醜陋。
朱夫子在告誡她,應當如何去做一個女人。
對著一個僅有六歲的幼女,已迫不及待要她溫婉恭順,長成美麗尤物。
崔肅本沒有想得這樣遠,隨著了了的話,他沉下臉:“朱夫子是認為崔某教女無方,須得你來指點一二?”
不過是稚女頑皮,說了兩句話,此人心胸竟這般狹隘,非挑一篇《女子》出來。
崔肅素日公務繁忙,又隻有一個女兒,鮮少到前院家塾來,他性情溫和,但到底是朝廷大員,冷不丁沉聲說話,反倒叫朱夫子嚇一跳。
了了將他的反應看在眼中,可見不管是什麼世界,權力都是最好的東西,難怪要寫這麼一篇《女子》出來,宣揚三從四德,又是美貌至上,一心想要變美,哪裡還有功夫爭權奪勢?
像海月花那樣登上權力頂峰,自有無數人變美意圖諂媚於她,看美人討好自己,遠勝自己美麗。
崔肅冷哼,對了了說:“走,這開蒙班不待也罷,阿爹帶你去前頭看看。”
了了立刻走到他前麵,徒留朱夫子在原地,另外兩位被請來作證的夫子生怕崔肅遷怒,隨意尋了個由頭離去,家塾雖比不得學院,但像這種士族家塾,每年光是束脩便是一大筆進賬,不比學院差,他們可不想丟了這份差事。
冥冥之中朱夫子朝那父女倆的背影看去,恰好了了回頭,冰冷的目光完全不像是六歲稚女,看得朱夫子是七上八下,慌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