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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過了十數日, 崔文若一日比一日著急,她眼睜睜瞧著了了整日讀書練武,壓根不管阿娘, 悲憤不已,在又一次了了拒絕淩氏的關懷後, 她的情緒徹底崩潰“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麼?今天晚上……今天晚上阿爹就要將那人帶回來, 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我的話?就算你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阿娘跟弟弟考慮!”
了了在上個世界消耗了太多力量,導致冰雪之力遲遲不恢複, 否則她一早堵了雪人的嘴, 叫她再也說不出話。
今日的淩氏依舊溫柔慈愛, 親自護送了了去前院家塾, 哪怕不是第一次, 她還是蹲下來,對了了說“進了學堂要好好讀書,不過也不能被人欺負, 要是誰敢對你不好,就回來告訴阿娘, 阿娘讓你阿爹教訓他。”
了了看著她沒說話, 淩氏已經習慣無論何時女兒都是這副冷淡麵孔,下意識想摸她頭, 毫不意外又一次被避開,親眼見了了走進前院後,淩氏歎了口氣“了了不知為何,生我氣許久了, 這些時日, 一聲阿娘也未曾叫過。”
說心裡不難受那是假的, 哪怕有深愛的夫君溫聲撫慰,淩氏依舊感到受傷,而且直到現在她都不懂自己究竟哪裡沒有做好,才讓女兒這般疏遠。
“去小廚房瞧瞧,還有沒有新鮮木瓜,若是沒了,速速叫人出去采買,給姑娘做木瓜渴水吃。”
吩咐完每日糖水點心,淩氏拿起針線,想著前不久買了件好皮子,雖說現在還是夏日,橫豎閒著無事可做,不如給女兒縫件冬衣,用剩下的皮子可以給大爺做一頂帽子避寒。
這一日與往常的每一日無甚不同,隻有小雪人裡的崔文若知道,到了傍晚時分,會下一場雷陣雨,震耳欲聾,阿娘擔心阿爹比平日晚了些許回家,特意撐著傘去等,不曾想阿爹卻帶了個比自己還大的男孩回來,滿臉歉疚地告知阿娘,說那是他的親生兒子……
崔文若陷入回憶之中,哪怕已過去好些年,她仍然記得那天的阿娘多麼傷心欲絕,而自己也對那個男孩生出無與倫比的恨意,所以她羞辱他、毆打他、折磨他,就是想為阿娘出這口氣,也是想為自己出氣。
好好的一個家就此分崩離析,直至今日,崔文若想起時,心腸還隱隱作痛。
她看著忙裡忙外的阿娘,眼睛一酸,淩氏恰巧看見,驚道“是不是天太熱了,了了的雪人怎麼開始化了?糟了糟了,快取冰來!”
雖然她不知道女兒究竟從何處得的這個雪人,但這些時日觀察下來,女兒對雪人很是喜愛,既然如此,淩氏自然要把雪人保護好。
崔文若大聲喊“阿娘!阿娘!”
可惜世上隻有了了聽得見她看得見她,哪怕崔文若喊破喉嚨,淩氏也是聽不見的,她找了個密封性很好的木盒,把裡麵擺滿冰,再將小雪人放進去,最後把蓋子蓋上,怕跑了冷氣,還拿了床棉被過來。
“這天怎麼變得這樣快,忽然就不熱了。”
淩氏走到窗前往外看,狂風大作,吹得院子裡草木樹枝嘩啦啦響,剛才還好端端的,眨眼間就黑了下來,見風雨欲來,淩氏忙令人取傘,準備去前院接女兒回來。
了了不喜歡下雨,也不喜歡夏天,但比下雨跟夏天更討厭的,是馬上就要下雨的夏天,空氣中會多出泥土的腥氣,連樹上的蟬都失了聲息。
淩氏是最早來接人的,她原本想抱起女兒快些走,可了了不讓碰,回了東跨院,不急不慢地放下書袋,隻聽見崔文若悶悶的聲音傳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四處掃視一圈,目光停留在雕花木盒上,淩氏見了連忙解釋“阿娘見你的雪人融化了,就讓人取了冰放在木盒中,這樣會化的慢一些。”
了了“謝謝。”
淩氏受寵若驚,女兒對她說謝謝!
了了掀開棉被打開木盒,崔文若是不哭了,但小雪人明顯有融化的痕跡,了了的冰雪之力一丁點也沒有恢複,她估計還需要一段時間,於是提醒崔文若“你若是哭,自己化了,就死了。”
淩氏聽了,覺著女兒也並非少年老成,竟說出這等稚氣的可愛言語,說道“夏天的雪人是很容易融化呢,要不要阿娘再讓人多取些冰過來?”
崔文若哪裡還敢哭,了了將她重新放回木盒她也沒有抱怨,因為了了從不說謊,倘若她的冰雪之力恢複,哪怕隻有一點,也能重新凍結雪人,可力量不恢複,那雪人化了就隻會變成空氣,徹底消失在這世間。
“怎麼雨越下越大了?”
淩氏憂心忡忡,不停抬頭往外張望,她心裡掛念著尚未歸家的夫君,完全不知道待會兒她的夫君會給她帶來怎樣一個“驚喜”。“來人,去前頭看看,大爺的馬車可回來了?”
如此來往數次,崔肅依舊未歸,而天空已經漆黑如墨,天邊偶爾閃過幾道閃電,照亮東跨院的花木,一道炸雷自屋頂響起,離得十分之近,簡直像是在人耳邊,淩氏嚇了一跳,她自己明明很害怕,第一時間卻伸手來捂了了的耳朵,嘴裡還安慰“乖女彆怕,有娘在呢。”
了了抬頭看她“分明是你怕。”
淩氏怎能在女兒麵前露怯,她壯著膽子說“娘不怕,娘膽子大著呢。”
說完轟隆一聲!
巨雷翻滾,簡直像是要把東跨院的屋頂給掀開,淩氏驚呼一聲,臉色煞白,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就看見女兒正靜靜地瞅著自己,她趕緊清清嗓子,試圖在女兒麵前保留一點做母親的尊嚴“你,你看,娘根本不怕,你阿娘好著呢!”
了了轉頭看向外麵,雷雨聲雖吵鬨,她卻已聽見崔肅的腳步聲,除卻他之外,還有一雙更輕的腳,很快有人進來稟報“奶奶,大爺回來啦!”
淩氏已叫人備好了熱水與飯菜,就等夫君回來洗去身上塵土,她起身相迎,崔肅手中打著傘,頭上還戴著鬥笠,另一手則牽著個頗為瘦小的男孩,看著比了了大,但大不了太多。
崔文若雖然待在木盒子裡,但了了沒有把盒蓋蓋上,小雪人在冰塊的幫助下漸漸不再融化,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幕——與過去不同的是,阿娘沒有在前院門口等到阿爹,兩人也沒有在那裡吵架鬨得人儘皆知,但也與過去相同,那就是,那個人果真出現了。
很難去形容當時認出新帝時的心情,崔文若想,興許正是因為自己種下惡因,所以才會得到惡果,崔折霄,不,應當叫他朱折霄才對。
此時的崔折霄還隻是個沉默寡言又受儘虐待的八歲孩童,他比崔文若大兩歲,但卻沒有高多少,整個人看著沒二兩肉,眼神尤其陰沉,今日下了這樣大的雨,他身上也被淋濕了,狼狽不堪,所以一進門,崔肅沒來得及說彆的,就先問淩氏“夫人可有備好熱水?”
得到肯定的答複後,他迅速將人帶去清洗,不假他人之手,這看在淩氏眼中真可謂奇哉怪也,大爺何時這樣細心?這個孩子又是什麼來頭,怎地從未見過?
崔折霄沉默寡言,並不說話,崔肅趁著這個機會告訴他“日後呢,這裡就是你的家了,方才外麵那位夫人你瞧見沒有?很溫柔很美貌的那一位,她就是你的娘,你還有個妹妹。”
崔折霄依舊沒有開口,不過他不要崔肅給他洗澡,脫下衣服時,有些布料黏在潰爛生膿的傷口上,他竟像察覺不到痛,刺啦一下撕扯開來,舊傷口迸裂,便流出新鮮的血。
崔肅見狀,隻得出去問淩氏找金瘡藥,淩氏正等得焦急,見夫君從淨房出來,立刻追問“大爺,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帶個孩子回來?那孩子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跟咱們家又是什麼關係?”
小雪人裡的崔文若死死盯著父親,多希望這一次阿爹能夠對阿娘說出實情,阿娘是通情達理的女子,絕不會泄露口風,夫妻之間,有什麼不能坦誠相告?
然而她還是失望了,崔肅欲言又止,他想直截了當告訴妻子那是自己的私生子,可這話太過殘忍,而且女兒就在身邊,他不想讓女兒聽見。
於是搪塞道“此事說來話長,先不著急,等會兒我再與你細說。”
淩氏頷首“也好,大爺快去洗洗,淋了雨就得泡會熱水才行,不然會沾上寒氣,你可是家裡的頂梁柱,千萬不能病了。”
她越是如此體貼賢惠,崔肅心裡越是掙紮糾結,最終在誠實與忠誠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後者,如今四大士族愈發猖狂,宗室也毫不掩飾野心,一旦被他們得知陛下尚有骨血遺留民間,怕不是要群起圍攻之,這個秘密一定要守住,即便……即便是以自己的家庭作為代價!
崔肅生出壯士斷腕之決心,他快速沐浴更衣,去看小主子如何,淩氏的確貼心,她跟崔肅沒有兒子,自然也沒有合適崔折霄穿的衣服,但她找了了了的衣服出來,都是新的,沒穿過,稍微往大了做,藍色也適合男孩穿,看那孩子比女兒大不了多少,應當挺合身。
等崔肅帶崔折霄出來,桌上已擺滿熱氣騰騰的飯食,此時外頭電閃雷鳴,屋內卻是和樂融融,崔肅出聲逗弄了了“了了,想不想吃?”
他夾著一塊香氣四溢的扣肉在了了麵前一晃,了了理都不理,崔肅自討沒趣,摸摸鼻子,轉頭瞧見淩氏正給崔折霄夾菜,口中還勸“慢些吃、慢些吃,沒人跟你搶,要是嗆著就不好了。”
崔折霄已餓了好些日,他看起來不大會用筷子,直接上手抓,看得淩氏心裡直返嘀咕,暗忖這孩子究竟是哪兒來的,怎麼一點規矩都不講?
崔肅見她如此和藹可親,心中巨石落地,竟自顧自認為哪怕自己告知妻子這是他的外室子,妻子也一定不會惱怒,反倒會儘到嫡母職責,好生照料,那樣的話,他便不必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