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見女兒麵無表情, 淩氏便以為她是年紀小,不懂得這張字據的意義, 笑著說“等你長大些就明白了, 無論發生什麼事,阿娘就是拚了這條命,也不會讓你吃虧。”
了了望著她“你哭了。”
“誰說的?”淩氏矢口否認, “小孩子才會哭呢,大人不會。”
“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淩氏一口氣頓時噎在喉頭上不去也下不來, 她想數落女兒, 又不舍得,最後隻能毫無母親威嚴地批評“你這孩子,怎麼能偷聽大人說話?”
“我正大光明聽的。”
她一沒有躲在窗下, 而沒有藏在床底,她在自己的房間聽到的, 這還不是正大光明?
淩氏不願意與女兒提及此事,亦不想讓女兒小小年紀便陷入到父母的矛盾之中“大人之間,偶爾也會有意見不合的時候, 爭吵在所難免。這種事啊,就不用你這個小孩子操心了, 你隻要好好讀書就行。”
她也不知女兒是否將自己的話聽進去, 還是像平常當作耳旁風, 但為人母, 淩氏不想讓女兒吃哪怕一點點的苦, 她怕她傷心難過, 怕她遭遇雨打風吹, 恨不得建立一座宮殿, 將自己的孩子藏入其中,為她杜絕世間所有危險。
母女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之後,了了問淩氏“他讓你難過,為什麼不離開他?”
淩氏愣住,她沒有回答女兒的問題,反倒問了了“這些話都是誰教你說的?”
“沒有人教我。”了了說。
淩氏不敢與女兒那雙眼睛對視,了了的眼睛黑白分明,倒映出她自己軟弱不堪的臉。
她聽到女兒一字一句地說“傷害我的人,我要先離開他,再報複他。”
淩氏聞言,如遭雷擊,她慌忙去看女兒,女兒小小的臉上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如此戾氣十足的話從一個六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來,淩氏下意識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在處置犯錯的下人時被女兒瞧見了,又或者是府裡二房三房那邊鬨幺蛾子時被女兒目睹。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淩氏苦笑“了了,你還小,等你長大——”
“你總是說等我長大,但要到什麼時候才算長大呢?”
淩氏回答不上來,因為她很小的時候,每當她問出爹娘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們也會用這句話來搪塞你還小,你不懂,這些事等你長大就會明白。
但爹娘很快就會忘記他們說的,等到她長大,他們早就不記得了。
“他帶回來一個兒子,因為我是女兒,對嗎?”
淩氏的心猛地抽痛,“了了,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知道?”
了了冷靜地對淩氏說“因為你。”
“什麼?”
“因為你沒有儘到一個母親的職責。”
淩氏不敢相信女兒居然否認自己的價值,哪怕她對不起這世上所有人,也絕對沒有懈怠過女兒!
小雪人裡的崔文若見了了咄咄逼人,怒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阿娘待你好不好,你自己心裡最清楚,她何時沒有儘到母親的職責?你還想她怎樣?”
“你不認可我的話。”
淩氏做了好幾個深呼吸,她從未有過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絕望寒心,丈夫首先背叛了她,如今連女兒都指責她這個母親不稱職,一時間,她竟生出尋死的念頭,反正活在這世上無人在意,既然隻有痛苦,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在女兒麵前,淩氏不願落淚,她眼眶通紅對了了說“我懷胎十月,九死一生才將你生下,你不知道,當我第一次抱你的時候,我有多麼激動……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忍,什麼都可以做,了了,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的親娘?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好,難道我受到的委屈還不算多?我要怎樣,才能讓所有人滿意呢?”
說到這裡,淩氏聲音開始變得顫抖,情緒無法自控,她怕被女兒看見,雙手捂住了臉,淚水卻順著指縫滑落。
眼淚是滾燙的,了了知道。
“你可以不受委屈。”
小孩子的話總是天真又殘忍,她怎麼會懂大人的世界有多麼複雜?淩氏低著頭快速抹去淚水,饒是如此,了了還是看見了她睫毛上沾染的淚珠,以及她發紅的眼尾。
“這世上,沒有哪個女人可以不受委屈,了了,娘也一樣,嫁了人便是如此,逃不開的。”
了了搖頭“你可以。”
身不由己的女子興許不可以,但淩氏出身士族,又身為崔家主母,如果她都不可以,那麼還有誰可以?了了不懂為什麼人類女人總是將痛苦與委屈當作勳章,仿佛這是值得驕傲的榮耀,不為男人吃過苦,好像就不算女人。
“老太爺跟老太太是崔肅的父母,不是你的,他若是孝順父母,應當他自己來,而非要求你代他儘孝。”
淩氏被女兒這大逆不道的話驚得目瞪口呆,了了又說“你的喜怒哀樂都牽絆在彆人身上,所以他待你好,你就笑,他待你不好,你就哭,他如果不要你,你也隻能被丟棄。”
“你不是活生生的人,你是他手裡的木偶,我不喜歡你。”
被女兒當麵直截了當地說出不喜歡,這對淩氏的傷害不亞於得知夫君帶回了個外室子,她試圖反駁了了,可大腦此時一片混沌,根本找不到能夠反駁的證據。
——難道不是嗎?難道你的喜怒哀樂,不是任由他左右嗎?
“你可以跟他和離。”了了說,“我願意跟你走。”
“不可能的。”淩氏想都沒想便搖頭,“崔家不會答應,更不可能把你給我。”
即便是女兒,即便崔肅願意和離,老崔公與老太太也不會答應崔家出這樣的醜聞,崔家自恃士族風骨,怎麼可能讓當家主母和離,並將長房嫡孫女帶走?
當初兩家結親,彼此之間便綁在了一條船上,多年下來,利益互相交纏,早已是密不可分,娘家兩位哥哥也成家立業,和離?她即便不為崔肅著想,也必須為淩家想,還有女兒,跟著和離的母親,了了以後的婚事要怎麼辦?
“那你的打算呢?”
淩氏這會兒不敢再把女兒當作稚童糊弄,正好她也缺個能說心裡話的人,世上還有什麼關係能比血濃於水的母女更加親近?
“你阿爹他……既然已經有了兒子,那自然不需要我給他生了,日後他是想納妾也好,想養通房也罷,就是他在外頭生出十個八個兒子來,全都與我無關。”
淩氏閉上眼睛努力平複心情,而後堅定地道“我會做好崔氏主母的職責,除此之外,我不會原諒他。”
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好解決辦法,讓淩氏再跟崔肅做恩愛夫妻,她心裡頭膈應,隻要一想到他曾抱過彆人,還和彆人有了個孩子,淩氏便覺惡心。
她隻要崔氏主母這個身份,其餘的,崔肅愛怎樣便怎樣。
原以為這個回答能讓女兒滿意,可淩氏失望了,了了的目光似能洞悉她心底最軟弱的地方“這就是你哭了一天一夜之後,想出來的,最好的方法?”
崔文若狠狠掐著自己,免得哭出聲融化雪人,“你還想要阿娘怎樣?她已經夠苦的了……明明我都告訴過你,崔折霄根本不是阿爹親生的孩子,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跟阿娘說實話?一句話的事,你為什麼就不肯成全呢?了了,你究竟想要什麼?”
冰雪之力尚未恢複,不能像在隴北草原那樣簡單粗暴的解決問題,了了不喜歡被關起來,更不喜歡有人管教她,所以她要用另一種方法得到自由,而這個方法,她需要幫手,還有誰會比淩氏更合適呢?她是她唯一的女兒,了了要在淩氏心裡狠狠刻上自己的名字,至於崔肅?他最好走得遠一些,免得惹她不高興。
淩氏自己根本沒什麼好主意,她總是這樣,為這個操心,為那個擔憂,總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想侍奉好公婆,想友善對待妯娌,還想與夫君彼此信任,想讓娘家不再為自己擔心。
骨子裡她其實也害怕和離,因為她不知道和離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距離崔肅帶會崔折霄隻過了短短三日,淩氏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斷了愛意,她想繼續做這個崔氏主母,恐怕也有些餘情未了在裡頭,否則最後她不會跟崔肅和好,還有了崔肅的遺腹子。
而了了不會讓他們和好,這兩人想破鏡重圓,絕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