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說話極為直接,一針見血“也就是說,日後你還要像從前,孝順公婆,逆來順受,承受老崔公老太太給你的壓力,同時還要做好這個崔家主母,府內大小事宜全部親力親為。”
“月度采買,下人打賞,吃穿用度你都要管,二房三房若是鬨了矛盾,你要以長嫂的身份說和,在外你則作為崔家主母與人交際。”
了了一氣說了很長一段話,最後她做了結論“你真善良,真美好。好像你除了不愛他,沒有任何可以表示不滿的手段。”
但崔肅在這其中又有什麼吃虧?他能自由納妾養外室生兒子了,他在外頭應酬,淩氏還得在家裡給他打點,假使他回家想與妻子親熱,淩氏一次能拒絕,兩次能拒絕,三次四次呢?她能忍住不心軟,還是能忍住不去愛?
了了認為她今日所下的一切決心都是口頭說辭,根本不可能做到。
淩氏被女兒說得無言以對,因為了了沒有說錯,她確實是這樣想的,她覺得隻要自己不再愛,就能傷害崔肅,就能報複他從外頭帶回個外室子讓自己顏麵儘失這件事。
了了站起身往外走,淩氏下意識叫住她“了了,你去哪裡?”
“我不喜歡跟糊塗蟲待在一起。”
淩氏說不出話,她想說自己不是糊塗蟲,可怎麼不是呢?
崔肅將外室子帶回來後,雖再三向淩氏說和,但白日裡該上朝上朝,該處理公務依舊處理公務,這就是他跟淩氏最大的不同。無論發生怎樣的大事,崔肅都不會讓其影響到正事,因為他一天之中有許多事情待辦,而淩氏恰與他相反。
崔肅心情抑鬱,可尋好友飲酒,可登山觀景直抒胸臆,還能看公文轉移情緒,淩氏呢?淩氏能做什麼?她就待在雕梁畫棟的崔府,住著精致華貴的東跨院,她能乾什麼?她在京城出生,直到嫁人,恐怕出了家門都分不清楚東南西北。
了了走後,淩氏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說話也不動,婆子進來試圖叫她,她卻像是沒聽見。
了了跟崔文若不一樣,崔文若對父親崔肅也有氣,但這種氣說是為母親抱不平,更多的其實是害怕自己的地位被替代,因為她很清楚兒子的重要性,誰不想要兒子呢?她不受祖母祖父待見的根本原因,就是性彆。
崔文若盼星星盼月亮,盼著母親淩氏能懷上弟弟,所以在淩氏與崔肅冷戰期間,她對崔折霄自然是越看越厭惡,恨不得挖個坑把崔折霄給埋了,要不是這個外室子,阿娘阿爹怎會屢屢吵架?
沒有兒子,阿娘抬不起頭,沒有弟弟,自己抬不起頭,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是個女孩!
了了不想要弟弟,自然不會去欺負崔折霄,甚至於她根本就沒把崔折霄當人,完全當他是個擺件,一個暫時沒用,但很快會派上用場的擺件。
淩氏不管崔折霄,東跨院的下人們也不管,還有人想討好淩氏,於是克扣崔折霄的飯菜衣服,這點小把戲,淩氏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告訴過崔肅,這個外室子的死活與她無關,她不會管。
崔折霄正在走廊裡擦著地,他在這裡不能白吃白喝,有個婆子讓他端著水來擦地,當了了從他身邊經過,崔折霄慢慢抬起頭,那個小女孩,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千嬌萬寵長大的掌上明珠,有的吃,有的穿,刮風下雨有溫暖的被子,打雷下雪有富麗堂皇的房子。
彆人有的,他通通沒有。
這樣一直過了好幾日,崔肅手頭那些繁忙的公務總算告一段落,他緩了口氣,也不知妻子是否消氣,又是否願意接受自己,便趕在休沐的前一日,晚間回府時在街上買了不少小玩意兒,有給淩氏的,也有給了了的,還有給崔折霄的。
但這剛回東跨院,就看見崔折霄在做活,崔肅想起他的身份,眉頭一皺,進房時淩氏正在給了了縫製冬衣,那多出來的漂亮皮子,她打算給女兒做成一副手套,小孩子皮膚嫩,冬天最容易生凍瘡。
“夫人,折霄他?”
淩氏停了手中針線,冷淡地看過來“折霄是誰?我不是說過,他的事情我不管?”
“但——”
淩氏說不管就不管,絕不是開玩笑,更不是裝模作樣,她說的不管,就是放任崔折霄自生自滅,誰給他吃誰給他喝她管不著,誰欺負他誰辱罵他,也跟她沒關係。
“我以為我說的已經很清楚了,你現在是來找我興師問罪的?怎麼那天我說的話,哪一句你聽不懂?”
崔肅意識到妻子生氣了,趕忙道歉“夫人,我沒有那個意思,這是我在外頭給你買的驢打滾,你不是很愛吃這個嗎?你快看看——”
淩氏不耐煩地揮手,那份油紙包著的驢打滾便掉到地上,黃豆粉灑了一地,弄臟了淩氏很喜歡的地毯,事已至此,她不再有所保留“誰跟你說我喜歡吃這玩意兒?”
她根本就不喜歡這些粘牙的甜食,之所以每次都對崔肅買回來的驢打滾表示驚喜,是因為她感動於他每天那樣忙心裡還記掛著自己,為的是這份珍貴的情意。
現在他連外室子都帶回來了,彆說情意,看著這驢打滾,淩氏都覺得晦氣。
崔肅怔怔站在原地,然後自己把油紙包撿了起來,走了出去。
自那日爭吵過後,兩人便分房睡了,淩氏無法忍受跟崔肅共處一室,更不可能再與他行周公之禮,兒子不兒子的,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崔肅已經有了,以後他要是還想要,納妾就是,祝他早日兒孫滿堂。
崔肅沒有辦法,最終隻能去尋女兒幫忙求情,但了了怎麼可能會讓他二人和好?這幾日她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刺在淩氏心上,崔肅很忙,沒時間回來哄淩氏,這麼好的機會,了了當然不會錯過。
“了了,你幫幫阿爹,去跟你阿娘說兩句好話,好不好?阿爹給你買糖吃。”
了了把麵前的書合上,“我為什麼要幫你說好話?”
“……我是你阿爹,難道你不想阿爹跟阿娘和好,咱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了了搖頭“你帶了兒子回來,我不想幫你說話,除非你把他趕走。”
她知道的,崔肅不會,他已是騎虎難下,這條道必須走到底。
果然,崔肅為難地說“除了這件事,其它的阿爹都能答應,你提彆的要求,好不好?無論是買糖或是吃冰,阿爹都能幫你。”
哄小孩兒呢,拿小恩小惠,卻讓她去做吃力不討好的事,了了歪了歪頭,冷不丁問“你為什麼要帶個兒子回來,你不是說,隻要有我就夠了嗎?”
崔肅真是有苦難言,他的確是早已做好了這輩子隻有一個女兒的準備,但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往高處爬,崔家如今的地位是不上不下,兩個弟弟扶不上牆,他想為女兒挑個好夫婿,又要保證這個好夫婿不能嫌貧愛富,那崔家就不能倒。
可他這個位子,頂了天也得再等個十年二十年才能往上升,還有什麼比從龍之功更好掙的功績?
“無論阿爹做了什麼,了了,阿爹心裡最重要的,永遠都是你阿娘,還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
“都是為了自己。”
崔肅一愣,了了慢條斯理地問“難道不是嗎?”
口口聲聲說愛妻愛女,實際上呢?老崔公老太太刁難淩氏,他明明知道,卻還是夾在其中左右為難,但那是他的親爹親娘,不是淩氏的,淩氏憑什麼要受這委屈?他本可以告誡父母,不許他們再挑剔淩氏,但他孝順,他不說。
二房三房屢屢因大房沒有兒子出言嘲笑,淩氏作為長嫂不能小家子氣,但崔肅難道不可以拿長兄的身份警告那兩人?他偏不。
這次將皇帝的滄海遺珠當作自己的外室子帶回家,他與妻子鶼鰈情深,卻連這麼點信任都沒有,難道他跟淩氏訴說實情,淩氏能不幫助他?他還是不。
既然能做的都不做,那有什麼資格乞求彆人諒解?淩氏欠他的不成?夫妻之間要坦誠相待,這句話了了都聽崔肅說了好幾遍,可他自己卻做不到。
對於女兒的說法,崔肅予以否認“怎麼可能?阿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跟你阿娘好。”
“我看你是為了崔家。”
崔肅滿臉的不敢置信,這是女兒第一次對他說這樣多的話,可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般紮在他心頭,這麼小的孩子……他怎麼沒有察覺,女兒心中對自己有怨?
“了了,我是你阿爹,我們是一家人……”
“我很少見到你,你總是很忙,樹上的蟬都比你更像爹,因為它能從早叫到晚,而你每天隻在我麵前出現一兩次,說兩句聽似關心的話,這樣算是一家人的話,院子裡所有下人的都是我的娘跟爹了。”
麵對態度這樣堅決的女兒,崔肅一句話都說不出,他跟失了魂一般走到院子裡,不知道自己做的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原本他想象中的場景沒有發生,反倒自己,已是眾叛親離。
妻子疏遠,女兒不認,而這樣的生活,恐怕還要持續好些年,直到陛下肅清朝綱,將小主子接回去為止。
最後,崔肅隻能去看望崔折霄,崔折霄不愛說話,跟這個父親更不親近,無論崔肅問什麼他都不回答,戒備心極強,他不信任崔肅,這個人將他救出來,自稱是他的親生父親,結果自己卻是個外室子,彆說是能像個人一樣吃飯睡覺,這東跨院上行下效,隨便哪個下人都能踩著他的頭讓他將走廊上沒擦乾淨的地舔乾淨。
父親?
那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