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骨子裡,大概也還有點誌氣,年紀比同窗大,學問卻不如人家,崔文若愛麵子,卯足勁不願丟臉,為了追上進度,常常挑燈夜讀,到了學堂,就裝出一副我根本沒認真這也太簡單的模樣。
盼星星盼月亮,這一日下學,崔文若便聽說朝廷欽差到了,讓她沒想到的是,這次來的欽差不是旁人,正是龔白桃。
母女倆久彆重逢,完全沒有潸然淚下感人至深的戲碼,龔白桃此番身負重任,她執掌天下糧財,官居高位,原本無需親至,但她心中依舊無法置崔文若於不顧,尤其是在得知女兒昏迷不醒之後,此次前來甘安縣,也是想再看看她,同行還帶了一位禦醫。
崔文若回家之前,龔白桃已從崔肅口中得知她已醒的消息,見崔文若雖瘦了許多,整個人隱隱小了一圈,但神采奕奕精神煥發,比從前不知長大多少,心裡也覺安慰。
麵上卻隻淡淡看了一眼,點了下頭,沒有呼喚,亦未與崔文若相認。
崔文若也不知要如何跟龔白桃相處,她低著頭快速走過,龔白桃並不在意,到底是自己生下來的孩子,彼此之間斷了母女情分,她也做不到漠不關心,但得知崔文若過得不錯就夠了,龔白桃有自己的人生,也有尚未完成的理想。
甘安縣的情況比她想象中要壞一些,崔肅為官的確有幾分風骨,可他出身士族,又被貶至此,甘安縣在他治下雖也稱得上秩序井然,但和隔壁縣一比,就差了許多。
朝廷雖大力扶持女官,卻也沒有將男官打壓到底,至少沒有從前不讓女人做官那般苛刻,他在甘安縣五年未能上調,恐怕得往自己身上找原因。
龔白桃一來,雷厲風行地施行了數條法令,並將帶來的種子交給甘安縣各個村莊選出的戶頭,還發了朝廷給的小冊子,上麵記載著每一樣農作物的種植順序與注意事項,為了防止有些人聽不懂,隨行官員們還會再三講解。
這些種子經過在本朝一年的種植與試驗,已經確認可以存活並且產量極高,是非常珍貴的東西,龔白桃臨走前,叮囑崔肅一定要正仔細盯著,千萬不可懈怠。
如今崔肅見她,要行大禮,口稱大人,這對他而言,難免有些難堪,但龔白桃根本不在意這些。
離開時,龔白桃眼角餘光似乎看見了某個很少見到的人,從她到達甘安縣至今,一共半個月,與崔文若見麵的次數五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對方仿佛有意避讓,龔白桃也不強求。
她駕馬調頭,偏首回望,那個女孩躲在一麵牆後,隻露出一片衣角,龔白桃沒有留戀。
崔文若不知道自己過來的意義是什麼,這半個月她不知在心裡演練過多少回,如果龔白桃找自己說話,自己要如何應對,千般幻想萬般琢磨,最終卻都化作泡影。
她倚著牆,突然之間很想哭,說來也是奇怪,自她去學堂讀書開始,身體再也沒有融化過,現在她已經很少想起崔折霄,反倒經常想起兩位阿娘。
甘安縣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些與崔文若關係不大,她在學堂裡過得並不輕鬆,朝廷在科考上對女子雖有優待,可隨著時間過去,考題一年比一年難,朝中的女官也一年比一年多,崔文若從十四歲足足讀到二十四歲,才終於考中。
在這之前,她已經考了三年,每年都以落榜告終。
崔肅作為縣令無法離開甘安縣,崔文若便與其她同窗共同進京,回到暌彆多年的京城,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從前崔府所在之處,這裡已經物是人非,崔家分崩離析,張王何岑四大士族更是一個不剩,梁王一黨被儘數鏟除,當今這位陛下,手段是出了名的冷酷無情,令人談之色變。
“……文若?你是文若嗎?”
聽到有人叫自己,崔文若回過頭去,一時間有點沒認出來:“你是?”
那是個爽朗的女人,戴著淡色頭巾,打扮的很是乾練,手裡還拎著油紙包的生肉:“你不認得我啦?我是你文慧!”
文……慧?
崔文若遲鈍地想起來,這不是二叔家的堂姐嗎?仗著有弟弟總在自己跟前炫耀,還喜歡戳阿娘肺管子,兩人小時候鬨過不少矛盾,每次老崔公老太太都拉偏架。
後來她作為龔白桃的女兒再度出生,跟崔文慧關係還是不大好,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處的勉強也算融洽。
“你都長這麼大了!剛才我差點沒敢認,要不是看你站在老家門口,我恐怕真認不出來。”
崔文慧過於熱情,這令崔文若感到很不適,而且這位姐姐似乎忘了從前她倆多麼不對付,非要熱情地拉她去家裡吃飯,崔文若好歹也上了好幾年武課,居然拽不過對方!
崔文慧養了兩個女兒,據她說當初最先出事的是張王何岑四大家,隨後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開始清繳士族,那會兒崔文慧已經嫁了人,生了第一個女兒,肚子裡還揣著另一個,她娘為她挑了一個家世清白的讀書人,原以為崔家勢大,能永遠將其壓著,沒想到一朝變天,對方瞬間變臉。
“……我隻好拿了休書歸家,咱們崔家還算不錯,至少沒像彆人家那樣夷滅九族,但我阿爹,也就是你二叔,嫌我這個被休了的女兒丟人,不願意我在家裡住,我弟弟呢,也不想我留,我那會兒還大著肚子,阿娘就知道哭,勸我彆跟阿爹還有弟弟計較,給我塞了點私房錢,讓我另找活路。”
說到這裡,崔文慧嗤笑:“我這人就是自私,彆人讓我不好過,那我也不讓他好過,我想起淩相不是分了淩家的三分之一?乾脆一紙訴狀,把他們告到了京兆府!”
崔文若聽得出神,崔文慧說起自己的豐功偉業,那真是兩手叉腰得意洋洋:“府尹判了我該拿的那一份,還因為父母偏心不慈,罰了雙倍!連我那死鬼前夫一家也沒放過!”
能入朝的女官們有個特點,那就是格外偏袒同性,女人去告狀基本一告一個準,而且判罰格外嚴重,崔文慧成功告倒親爹跟前夫一家,拿了不少錢,舒舒服服養大了兩個女兒。
說著說著,她見崔文若還是一副生疏模樣,乾脆一巴掌拍過去:“咱們都長這麼大了,小時候關係雖不算好,但你不會還記恨我吧?”
崔文若:“……沒有。”
“沒有就對了,你說咱當年還跟陛下打過架呢,剛去告狀時我還擔心陛下報複我,沒想到陛下心胸可開闊多了!”
崔文若完全認不出這個話嘮女人是當初的刻薄堂姐,她感覺世界變得很迷幻,崔文慧見她表情來回變換,笑了:“我看你這打扮,考中了?”
崔文若點了下頭,“嗯。”
“那你怕什麼?怕陛下給你穿小鞋?怕她公報私仇?”
崔文若:“……你不懂。”
“我有啥不懂,你彆看我現在做生意,但我跟我家倆閨女,也讀書的,什麼大道理我都明白。”
崔文慧說著,突然停住,感慨:“你說咱們小時候,那眼界可真是淺,怨不得爹也好,兄弟也好,都瞧我們不起。”
崔文若看向她,崔文慧笑:“不是嗎?咱們一天到晚,爭搶的都是些什麼東西?搶漂亮衣服,搶首飾簪子,搶誰更得老太太喜歡,你看哥哥弟弟們搶嗎?你我姐妹之間,來回搶的就那麼一畝三分地,眼皮子就是這樣給熬淺了的!”
崔文若輕輕嗯了一聲,崔文慧說:“現在回想起來,壓根沒必要,所以你也不用擔心,陛下不是小心眼的人,你跟她之前有什麼矛盾,不就是同父異母?那我小時候還跟她掐過架呢,她不也沒找我事兒?”
崔文若心說,你我之間可不一樣,我與她哪裡是同父異母,但這些話又不能跟崔文慧講,隻能在對方的寬慰中勉強笑笑。
緊接著崔文慧兩個女兒下學歸家,崔文若與她們見了,兩個孩子養得極好,爽朗活潑又機靈,崔文若就是石頭做的心腸,也沒法對她們冷臉,尤其是她們還一口一個姨母叫得親熱。
不得不說,與崔文慧重逢並相認,還在她的帶領下與當年二房三房的姐妹們相認,崔文若沉重的心情的確好了不少,但新科進士拜見皇帝時,她還是不受控製地想起多年前,那個出現在自己房內,擁有一雙白色眼眸的人。
她會接受自己嗎?
會願意任用自己嗎?如果不願意,自己又應該如何是好呢?崔文若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直到她感覺到一股淡淡寒意襲來,裸露在外的皮膚因此生出一層細小的疙瘩,她屏氣靜神,靜靜等待審判降臨。
出乎意料得是,皇帝像是完全沒有認出她,按照慣例授予官職後,崔文若終於壯著膽子抬起頭朝前方看去。
皇帝比她記憶中的模樣大不了多少,按說今年應該也快三十歲了,瞧著卻還是二十左右的模樣,像是完全沒有變老。
——她會活得很久很久,直到這個世界能夠給予她足夠的力量。
崔文若腦海中忽地浮現出這樣一句話。
她向著那遙遠的身影深深一拜,隨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