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芬嬸兒腦海中回想起在老汪家聽見的話,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幾年來三個娃都乾了些啥,祥子霖霖天天瘋玩,淘氣闖禍不說,每次從外麵跟泥猴兒般回來,光衣服上就得她用手搓個三四遍才能洗淨。
就這,她還舍不得使喚呢。
桂芬嬸兒突然覺得自己對孫女太不好,她想起在老汪家看見的了了,其實從第一次見麵,她對那丫頭就有種說不出的討厭,這種討厭不是因為了了即將成為自家兒媳,而是……她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不可能。
難道桂芬嬸兒不想跟了了一樣去讀書?難道她不想當高考狀元被人讚美簇擁?難道她不想去讀大學?
她當然想!
隻不過她得不到,僅此而已。
“奶?”
妮兒稚嫩的聲音在桂芬嬸兒耳邊響起,她定睛看見小孫女擔憂的臉蛋,“你是不是不好受?你生病了嗎?”
桂芬嬸兒之前病倒,就是五歲的妮兒察覺的,她年紀雖小,卻很聰明,知道自己沒力氣,就跑出去叫人,這才給桂芬嬸兒撿回一條命。
妮兒正擔心著呢,猛地被奶抱住,她感覺喘不過氣,掙紮了兩下,弱弱叫道:“奶……”
不知過了多久,桂芬嬸兒才舍得鬆開,她眼圈通紅,摸著妮兒的小臉蛋:“去玩吧,這菜讓奶來摘。”
妮兒搖頭:“我幫你。”
“沒事兒,你今天乾的活夠多了,能吃飯了。”桂芬嬸兒開玩笑,“以後咱家實行勞動製,多勞多得,乾活的才有飯吃,你祥子哥跟霖霖哥不乾活,今天不許他們吃飯。”
妮兒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被桂芬嬸兒推到一邊,她從小就不喜歡跟男孩一起玩,村裡的女孩又都要乾活,沒幾個朋友。
桂芬嬸兒一邊摘菜一邊分心去看孫女,發現妮兒正在翻書,那是祥子一年級的課本,讀完了就到處亂扔。
花花綠綠的,桂芬嬸兒識字有限,可看著妮兒的表現,她徹底信了老汪家丫頭的話。
她自己歲數大了,也不知還有多久好活,更不知啥時候才能給兒子說上媳婦,當然也沒機會從小學重新讀起,但妮兒有啊!
從這天起,桂芬嬸兒一反常態,對待孫兒們的態度來了個對調,妮兒不用學著洗衣做飯幫乾活,每天玩就行,祥子跟霖霖必須得乾,不然就彆吃飯。
祥子霖霖哪裡受過這種落差,立馬選擇反抗,但肚子總是會餓,他們隻能屈服。
桂芬嬸兒沒有不管他們,她還是很疼這三個娃,隻是把從前對男娃的偏愛縱容,全轉移到了妮兒身上。葉向陽不懂這是怎麼了,可老太太樂意,而且他也覺得男孩有點動手能力挺好,他剛開始參軍連被子都不會疊,被人笑話了好久呢。
汪家依舊維持著每天門庭若市的情況,汪老三驕傲之餘,免不了擔憂,他不大想讓女兒走太遠,在他心裡,擱市一中上學就夠遠了,一個月隻能見一次,讀大學去省裡讀不就行了嗎?為啥非要去首都呢?
他媳婦當初心心念念的就是回首都,現在他閨女也要去,她們娘兒倆是不是真打算不要他了?
汪老三的多愁善感完全沒有影響到了了,她本就沒打算在這裡多待,汪香留讚成她去首都讀書,這樣好的機會,不比留在農村隨便找個人嫁了強?
同樣讚成的還有浩瀚,她再三肯定讀書的重要性,而且可能真是因為了了,錢家女人對嵐風都好了不少,因為嵐風現在是錢家讀書最厲害的人,星河也背著小書包躍躍欲試,暑假過完,她就要去讀小學啦,以後可以每天跟四姐一起上下學,遇到多少變態都不怕!
“可惜這兒太窮了,雖然通電,但沒電話,也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麵。”
這是浩瀚最大的遺憾,了了一走,下次再會恐怕得到過年的時候了,而且……她感覺了了不一定會再回來。
嵐風聽了,有點想哭,她問了了:“你不會把我們忘了吧?”
汪香留回答道:“不會的,我肯定記得你們,了了要是忘了,我會提醒她。”
了了沒說話,星河想了想,拔腿往家裡跑,沒多久回來時,手裡多了個不怎麼好看的木雕,這木頭是她自個兒撿的,雖然顏色不搭,卻雕成了雪人的模樣。
她踮起腳尖,把木雪人放到了了窗台,“送給你。”
了了依舊沒有說話,姐妹三個早已習慣她這樣,浩瀚說:“不管怎樣,我以後會給你寫信,你要是收到了呢,想回就回,不回也成,咱們有緣再見。”
汪香留問了了:“她們這樣情真意切,你怎麼都不感動?星河都哭啦。”
了了感受不到離愁彆緒,在她看來,人生短暫,總有無數的人在生命中來來去去,即便誌同道合,亦會因各種各樣的理由分開,同路而行的時間總是有限,所以沒有必要為了分彆與失去痛苦落寞,離彆不是永彆,是新的開始。
汪香留對浩瀚三姐妹依依不舍,雖然自己沒有跟她們說過話,可這一年多的相處,已足夠令她將她們當作親人一般的朋友,想到就此分離,不知何日能再見,她便感到陣陣酸楚,眼淚止不住。
就這樣一直到開學前一周,糾結難受了一暑假的汪老三才決定送女兒去讀書,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能他到現在都還耿耿於懷,那令妻子義無反顧離開的“首都”,究竟是什麼模樣,但汪老太生怕兒子去了就不回來,死活不許他去。
了了不需要人陪伴,她的行李就一個書包,但她沒想到的是,綠皮火車坐起來令人如此不舒服。她的票是夏主任幫忙買的,一張火車硬臥票,但密閉的車廂裡氣味難聞無比,嘈雜且吵鬨,那張用來睡的床,被單與枕頭還泛著淡淡的黃。
了了靠窗坐著向外看,汪香留此刻很慶幸自己隻是個小雪人,聞不到任何味兒,不過上鋪那個中年男人鼾聲如雷,聽得她無比煩躁,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磨牙聲,講夢話的聊天的打牌的哈哈樂的什麼都有,她真佩服了了能在這樣的環境裡維持心境平穩。
從通頭村到首都,光是火車就得轉三趟,一共用時三天兩夜,了了終於到達最後一站。
出站口人擠人,了了等彆人下了車自己才走,她讀市一中時,放假了也很少回村,夏主任就會帶她去自己家裡住,又帶她去省圖書館,去博物館動物園,去一些小村小鎮根本沒有的地方。
可是和首都比起來,連省都成了村,這裡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了了背著書包站在出站口左側的方向牌處,雖然是第一次來,卻並不慌張,夏主任本來還想送她,被了了拒絕,她不喜歡被人當作小孩保護,她更願意夏主任以朋友的姿態與她相處。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抓賊啊!抓賊啊!有人偷我的包!有人偷我的包!”
車站附近扒手極多,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令人動容,可偷她包的是個高個男人,頭戴鴨舌帽,一臉凶神惡煞,他周圍的幾個男人紛紛讓開,對方一路直衝向了了,邊衝邊罵:“滾開!彆擋路!”
他要是不罵這一句,了了興許不會管閒事,偏偏他罵了,那隻能算他運氣不好。
在他朝了了撞來時,了了往後一退,抓住方向牌往前一拍,正中男人天靈蓋,直接將他拍倒在地,這人一倒,身上掉出好幾個錢包,有趣的剛才沒敢攔他的男人往身上一摸,大叫:“那不是我的錢包嗎!這天殺的啥時候把我包給割了!”
了了懶得理會,轉身離去,汪香留坐在她書包上跟她背靠背,說:“哇,那個小偷挨打了,好多人在踹他。”
了了手頭有不少錢,走之前浩瀚還硬給她塞了兩百塊,她來得比較早,自己按照地圖跟方向牌找到了去學校的路線,上了公交車,公交車行駛圍著火車站繞了一圈,正好看見那個小偷被公安摁上警車。
汪香留自打到了首都,像是得了多話症一般,嘮嘮叨叨不停,說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話,她很緊張。
這也是她頭一次到首都,到這個,母親寧可與她分開,也要回到的地方。
這裡有什麼好呢?會跟媽再重逢嗎?如果遇到的話,要說些什麼呢?打招呼嗎?問好嗎?還是——
汪香留胡思亂想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沒辦法跟媽說話,因為她已經死了,失去了那屬於自己的人生,即便有機會再見,她也沒可能問她任何話。
想到這裡,她感到無比失落,輕輕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