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第十朵雪花(十二)(2 / 2)

了了 哀藍 11044 字 9個月前

司饌女官說著,往路旁的雪堆裡插了一根不能再用的筷子,雪花像一大團一大團棉絮從空中往下掉,很快就將整個尚食局披上了一層厚厚的白毯子,負責掃雪的宮人出去沒一會兒,頭上肩膀就落滿了,即便如此,依舊得繼續掃,不掃不行。

彆說下雪下雨,就是打雷閃電,宮人們仍要各司其職,不能偷懶。

“這才臘月初一。”尤尚食皺著眉,“看這天,不會這麼快停,秋葉,你現在就去鵲巢宮把晚膳送了吧,免得一會兒雪厚不好走,鵲巢宮那段路恐怕不會這麼頻繁掃。”

樊珈乖乖應聲,趕忙來取食盒,到了鵲巢宮卻發現無名沒有待在殿內,而是坐在走廊下,腿上蓋著毯子,衣衫單薄。

“你瘋了吧!這麼冷的天,你穿這麼少,不怕凍出毛病來?”

無名不能自己行走,又不喜歡旁人靠近,幸好顯宗皇帝發話後,內務府那邊給她撥了個木質輪椅,不過她很少用。

樊珈先把輪椅推進去,然後趕緊把被子拽過來給無名披上,不經意間觸碰到對方的皮膚,凍得她抽了口涼氣,好冷!冷得有種灼燒感!

“你不冷啊?”望著對方麵無表情的臉,樊珈震撼地問。

無名搖頭,目光看向殿外,一陣寒風刮過,卷起一片雪花往殿內撲來,樊珈連忙去把門關上,饒是如此,風聲呼呼一如鬼嘯,聽著怪瘮人的。

“樊珈。”

“嗯?”

“你有想過,現在的你,是你嗎?”

樊珈被問的心跳漏了一拍,還以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被看透,回答的乾巴巴:“什、什麼意思?”

“有過去的全部記憶,就能證明我是我嗎?”

“那你不是你,還能是誰呢?”樊珈不解。

無名聞言,瞥過來一眼,沒有再說什麼,樊珈走到她跟前蹲下,仰頭看坐在床上的她:“為什麼突然這麼問啊,難道你覺得你不是你?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看過一些很有趣的小說,啊,就是話本子之類的,裡頭呢,有穿越、重生、奪舍……等等等等各種各樣的情節,所以你要是覺得你不是你,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有關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這個問題,無名在很久以前便已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今天這場雪,又讓她腦海中產生了某種疑惑,比起“人”,她覺得自己更像這漫天冰雪。

“跟你說個秘密吧。”樊珈拍了下手,開始斟酌措辭,“其實有時候我也分不清我到底是誰,彆人叫我秋葉,隻有你叫我樊珈,我不知道是想一直做秋葉,不讓人忘記秋葉呢,還是希望有個人能記得我叫樊珈,我想記住秋葉,又怕樊珈被人忘記,是不是挺彆扭的?”

樊珈從沒想過改名,彆人叫她秋葉時,她應的很爽快,因為她自己也想記住可憐的小秋葉,但她怕時間久了,自己會忘記曾經生活在怎樣的一個時代,忘記還有老媽在等她回家,到了最後,她怕自己都會把自己忘記。

她想堅持的再久一點,至少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不要被這個可怕的皇宮吞噬,不要被同化的輕視生命,那是獨屬樊珈的品質,她要牢牢記住。

明明不能接受卑躬屈膝,卻還是為了活命彎下膝蓋,第一次下跪時樊珈彆扭極了,第二次也很難受,可是當她跪了第三次、第四次……第十次、第二十次……她發現自己居然不再抗拒這種禮儀了,甚至還能在心裡安慰自己,不下跪就會死,比起死,跪下來磕個頭算什麼呢?

樊珈真怕未來有一天,自己會想:不害人就會死,比起死,害個人算什麼?不做奴才就會死,做個奴才又算什麼?

她最珍貴的,不僅僅是這條得來不易的新生命,還有她的尊嚴,她的自由,她無拘無束的靈魂。

“……哈哈。”

樊珈撓頭,衝無名乾笑:“跟你說這些亂七八糟有的沒的是不是很奇怪?哎呀,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反正我的想法就是,不管我是誰,我總得活著,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對吧?”

無名望著她,好一會,點了點頭。

樊珈笑得更燦爛了:“我還是很開心的,你話這麼少,肯定不愛嚼舌根,不然我才不會什麼都跟你說呢,萬一你給我抖摟出去,人家拿我當妖怪抓起來怎麼辦?”

這時,無名冷不丁問道:“你知道當年偷龍轉鳳的幕後主使是誰麼?”

樊珈:“我母雞啊,你知道?”

無名看著她:“你確定想要知道?如果我告訴你,你就再也無法從我這條賊船上抽身了。”

樊珈舔舔嘴唇,“你、你少嚇唬我,我天天給你送飯,早就被盯上了。所以到底是誰?”

“你猜。”

樊珈:?

她怒了:“你猜我猜不猜?”

無名沒有跟她玩繞口令,“這個人你也認識,你還在她手中吃過虧,險些喪命。”

樊珈臉色一變,沒敢說出名字,隻做了口型:胡嫻妃?

在無名點頭後,她皺著臉:“你是怎麼知道的?你不是天天都待在冷宮嗎?而且你不是說,你一個可用的人都沒有?”

無名冷淡道:“你以為皇帝為何不處罰以女代男的曹妃,還屢次補償於她?”

樊珈仔細思考後試探著問:“難道皇帝知道是胡嫻妃做的,所以乾脆兩邊都輕輕放過?胡嫻妃換人的事兒,曹妃拿女兒頂替皇子的事兒,就這麼……過了?”

說完,她感覺無名看自己的眼神有那麼點像在看弱智,悻悻然道:“那不然呢?”

“曹妃有孕之前,胡嫻妃已育有一子,宮中有子的嬪妃更是不止她一人,她何必鋌而走險,冒著混淆皇室血脈的罪名,做下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難道,就為了往後十四年,看著曹妃嘴硬心虛?”

樊珈感覺這番話透露出了某個很了不得的信息:“你的意思是?”

“自然是皇帝授意的。”

這一點,她從冷宮醒來後便想到了,從她身世被揭穿再到一切塵埃落定,皇帝的反應太過平淡,無名躺在鵲巢宮的破床上時,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那日在場所有人的表情、眼神,以及肢體動作。

“準確點來說,是皇帝促成的。”

樊珈雙手扶住太陽穴:“等等等等,先打住,他這麼做的意義呢?”

“誰說沒有意義?”無名反問。

樊珈:“所以,意義是什麼?”

“胡家樹大招風,胡嫻妃的祖父更是桃李滿門,在讀書人中地位超然,其父乃封疆大吏,掌有兵權,若你是皇帝,臥榻之側,可否容他人酣睡?”

曆史學得再不好,樊珈也知道什麼叫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實際上大多數時候,狡兔跟飛鳥尚未死絕,走狗與良弓便已被束之高閣,曆朝曆代絞儘腦汁集權的皇帝還少麼?有些甚至根本不給理由,直接將人騙入宮來,眾人一擁而上將其斬殺,以這等不甚光彩的方式搶回權力。

皇帝嘛,做出什麼喪良心的事都不奇怪。

當今太子便是胡嫻妃所出長子,皇帝當初立太子是出自真心,還是受胡家壓迫不得而知,但無名敢肯定,皇帝一定不會為太子留一個強勢的外家,與一位強勢的母親。

“據說胡嫻妃與皇帝乃是青梅竹馬,少時有約,情意既如此之深,又怎能見他的心思被旁人勾走?”

樊珈感覺跟聽天書一樣,每個人都有幾百個心眼子,她抖掉身上的雞皮疙瘩:“那你說,曹妃母子知道罪魁禍首是誰嗎?先前宮裡人都說呢,十一殿下運氣好,被換走了居然還能活下來,奉命將他掐死的嬤嬤心善,找了個死嬰替代,將他交給一戶商人養育,所以才學品行如此出挑。”

聽無名輕哼一聲後,樊珈試探著問:“……這難道也是假的?”

“即便曹妃母子不知,皇帝也會讓他們得知。他要的不是扳倒一個胡嫻妃或是太子,他要的,是那棵參天大樹轟然倒塌,所有的權力重歸於手。”

“有誰比我更適合做這把刀呢?”

樊珈看著麵色冰冷的無名,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半晌,她小聲說:“要不等腿好了,你就想辦法出宮吧,以後都彆再回來了,這裡套路太多人心太複雜,還是普通人的日子自由。”

無名反問:“誰說普通人的日子自由?你是普通人,你自由麼?”

樊珈被她問得說不出話,著實沒法說出自由二字,小秋葉生來坎坷,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她爹賣她天經地義,賣她的錢拿去給哥哥娶媳婦理所應當,進了宮被娘娘打死更是沒處說理,一輩子攢巴攢巴,到頭來一看,除了苦還是苦,這吃人的封建社會哪有什麼自由可言?

最自由的,永遠是權力最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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