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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這天, 從夜裡就開始下雪,又是那種一大團一大團的往下落,在皇宮待久了樊珈才知道, 下雪的時候其實不是最冷的,真正冷的是下雪前跟下雪後。
宮宴雖未時開啟, 尚食局的宮人們卻天不亮便早起準備, 黑漆漆的天,光是從屋子到尚食局這小段路程, 樊珈便積了滿肩雪花, 站在走廊處與其它人互相拍掉, 又在尤尚食的要求下先去烤熱了手才來乾活。
一上午把樊珈忙得是腳不沾地眼前發黑, 旁邊負責打發奶油的宮人更是胳膊直抽抽,這活兒太遭罪了, 說不出是大冬天冷水洗菜慘還是打奶油慘,現在整個尚食局的人都聞奶油色變,這玩意兒又香又甜好吃得要命, 可架不住它太折騰了呀!
翻糖蛋糕倒是不需要這麼多奶油, 但製作時長可不短, 而且從口味上來說, 翻糖蛋糕完全不能和普通蛋糕比, 它熱量高,脂肪多,營養價值還低,更多的是起到一個好看、美觀的作用。
樊珈原本想製作個大右版圖,還是無名提醒她,在古代,私自繪製並傳播地圖是掉腦袋的大罪, 得虧她問的是無名,換成彆人不把她當作細作才怪。
最終樊珈決定把蛋糕做成龍吟九天的樣式,不過呢,她會烘焙裱花是不假,可這種要獻給皇帝的物件,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就不夠看了,必須得極精細、極逼真才行,所以樊珈隻負責製作原料,其它的交由喬尚食。
喬尚食厲害的不僅是她的廚藝,樊珈看過她作畫,說真的,比她之前在萬真宮看見那些掛在牆上的好看多了,她有這樣的天賦,卻注定要在深宮之中被埋沒。
而尤尚食正在做釀豆芽,樊珈喜歡美食,對這種堪稱窮奢極欲的菜也有所耳聞,想那豆芽一根多細,要填入肉糜,還不能令豆芽外表毀壞,簡直離譜,樊珈早上來的時候尤尚食就在做了,現在還沒完。
這道菜是胡嫻妃的最愛,若是不上,早已是她眼中釘的尚食局怕是要惹來不少麻煩。
樊珈做過釀豆芽,但跟這種耗時耗力的肯定不能比,她是用蔥葉將一小把豆芽頭尾捆起,然後在中間塞入肉糜,上鍋蒸熟後快炒裝盤,簡單方麵也好吃,全程用不了半小時。
但尤尚食在聽她說完這種做法後,卻無奈地搖搖頭,那眼神樊珈很熟,恨鐵不成鋼的,她嘟著嘴:“怎麼了嘛,人家哪裡說錯了?您這樣一根一根的做,得多久啊?”
這活兒精細,需要手藝,宮人們還來不了,隻有幾個手巧的灶頭宮女在旁幫忙,樊珈看著尤尚食手中銀針上下飛舞,感覺頭都大了。
“你呀,我跟你說過,宮中的事情,你即便是心中質疑,也莫要在嘴上說出來,禍從口出。”
樊珈嘿嘿一笑:“那不是在您麵前嘛,是您我才敢說。”
尤尚食分明很受用這番討好,卻還故作嚴厲:“少油嘴滑舌,你的翻糖蛋糕做好了?”
“喬大人在雕龍呢,我不會,來看看能不能幫上您的忙。”
尤尚食便讓她幫忙一起做釀豆芽,順便輕聲告訴她:“你方才說的那種做法,好歹我也在宮中待了二十年,難道隻你想得到,我便想不到?”
樊珈不解:“那為什麼不這麼做呢?我覺得味道相差應該不大的,但整體卻省時省力,這樣不好嗎?”
尤尚食看著這個有一雙黑白分明大眼睛的小宮女,莞爾道:“你以為娘娘是愛吃這道菜,還是愛這道菜所代表的意義?”
胡嫻妃喜好享受,她吃的菜滋味可以不美,卻一定要花功夫,要奢侈,要昂貴,要有排麵,做一道釀豆芽需要多少人,又得花多少時間——這是奴才需要考慮的事。
樊珈努了努嘴,咕噥道:“胡家不是家風清正嗎,怎麼胡嫻妃娘娘……”
話沒說完,被尤尚食用手肘敲了下腦袋:“胡說什麼呢?”
尚食局的人對樊珈可好了,偶爾有些看不慣她說酸話的,樊珈也不甚在意,其中喬尚食和藹可親,關心人更是直截了當,但尤尚食不一樣,尤尚食嚴厲古板,想從她嘴裡聽一句讚美比登天都難,可樊珈能夠感覺到她對自己的好不亞於喬尚食。
說點皮癢的話,尤尚食隻敲她,不敲彆人,當然這也是樊珈混熟了就容易口沒遮攔,她越是在話少的人跟前越是話嘮,在無名那是,在尤尚食這也是,真碰上十一殿下那種舌燦蓮花的,她反倒慫得像隻小老鼠。
樊珈對前朝的認知大多來自無名,顯宗如此忌憚胡家,能從十幾年前開始挖坑,若胡家真是狼子野心囂張跋扈倒也罷了,偏偏這個家族,人才多,話又說得好聽,還以節儉治家,據說去年胡家有個分支子弟強搶民女,那女子後來逃去府衙告狀,知府還想偏袒一下胡家人,結果早已致仕的胡老太師竟拖著病體主動入宮請罪,之後更是嚴懲家中不肖子弟肅正家風。
人家都這樣了,皇帝能怎麼辦?當然是選擇原諒他。
他們越是這樣,皇帝越是寢食難安,更彆提胡嫻妃的父親手中還有邊疆二十萬大軍的兵權,他老人家吃不好睡不下已經幾十年了。
樊珈是不信真有這種家族的,看胡嫻妃就知道,她未出閣時在家也是清貧度日,據說胡老先生不僅自己內裡衣衫打補丁,家中晚輩亦然,無論年齡大小,一年隻需做兩套新衣,多了便要受家法,管理的極為嚴苛。
於是胡嫻妃入宮後就如魚得水了,她已是宮妃,祖父可管不到她頭上,皇帝顯然摸透了她的脾氣,每回都賞賜下來大批金銀珠寶,時間一長,胃口就被養刁了。
雖然胡嫻妃並沒有刻意表露喜好,但這宮中哪個心眼都不少,誰看不出來啊?
比如曹妃就很看得出來。
她心知陛下雖對胡嫻妃大方,實際上並不喜好奢靡,因此胡嫻妃打扮的有多雍容華貴,曹妃便有多麼人淡如菊乾淨簡樸,兩人暗中較勁十幾年,早已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仇敵,尤其還有個皇帝在裡頭當攪屎棍,那就更加彼此仇視。
樊珈聽不得這些彎彎繞繞,大腦會超載。
“……所以曹妃捧誰,胡嫻妃就會把誰踩下去,曹妃恨誰,胡嫻妃就要拉攏對方,反過來亦然。”
尤尚食說得語重心長,樊珈點頭表示了解,那天在萬真宮,十一殿下突然提起尚食局,其實就這件事而言,尚食局跟奚官局鬨不起來,兩位尚食與內令太監都很清楚,彼此隻是主子們縱橫博弈的棋子,可架不住胡嫻妃要拱火。
從這點來看,胡嫻妃跟皇帝還是挺般配的,倆人都愛當攪屎棍,但論心眼,皇帝吊打十個胡嫻妃不成問題。
宮裡很多事情看著簡單浮於表麵,實則根本不能深究,一旦往裡了查,想全身而退都難。
幸好樊珈對所有古人都沒有濾鏡,所以顯宗皇帝乾的這些破事,她也沒感到心碎,男人嘛,狠毒一點叫無毒不丈夫,女人要是狠一點,那就叫最毒婦人心,雙標都叫這群古人給玩明白了。
哪位金枝玉葉闖出禍,最先被怪罪的絕對是生出他們的宮妃,可是皇子們到了八歲就要搬出後宮,怎麼看,這教育問題也該找上書房的先生們,以及皇帝吧?不是子不教父之過嗎?
不讓宮妃們親自教導,又怪她們教不好。
要樊珈說,最該對此負責的就是皇帝。
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樊珈不敢跟尤尚食講,隻有見著無名的時候她才會徹底放飛。
還有半個時辰才是未時,但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已陸陸續續自北門入宮,像這樣的大型宴會,尚食局上上下下不得閒,樊珈也一樣。
她現在雖無品級,在尚食局內卻也算是小小女官,手下帶著十來個人呢,宮女太監都有,幸好她被安排在偏殿負責茶水,不像其它人又是要進去伺候又是要傳菜。
她坐在小板凳上,有人拎著茶壺進來,就指揮著添水,外頭舞樂陣陣觥籌交錯,這些不屬於樊珈,她這回是真真兒連上桌吃飯的資格都沒有了。
但她可以悄咪咪透過門縫往外看,權當自己也湊了回熱鬨。
因為隻隔著一扇門,而且為了添水方便,門都沒關嚴實,聲響聽著很是清晰,大殿燒著炭盆,但麵積太大,隻能說沒那麼冷,而不是一點不冷。
這種溫度下,負責歌舞的宮女們還穿著輕薄飄逸的舞衣,她們轉圈時,樊珈看見了呼出來的熱氣……這時就顯出看茶水的好來了,不冷,還能喝口茶,宮宴的茶用的可不是她們宮女平時喝的那種茶沫子,而是上等的宮廷貢茶,光茶香就不一般。
後宴整體上是安靜的,品級最低也是正五品官員親眷,講究得很,樊珈都替她們累得慌,每個人都坐得板板正正,拜見皇後時,從她這個角度看見的女眷們,起身時連裙裾與頭頂步搖都一動不動,足見禮數周全。
哪怕是僵屍吧,雙手抻直了往前跳,那帽子上的翎羽還要晃悠兩下呢。
寵妃係統歎氣:“看人家規矩學得多好。”
“拉倒吧。”樊珈不屑,“讓我學這種規矩還不如殺了我。”
她以為當宮女時學的那些就夠反人類了,今天才知道什麼叫一山更有一山高,讓她不能翹二郎腿不能癱倒不能一蹦一跳,不如一刀給她來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