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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年, 三姐失蹤就足足兩年半了,不知道她身在何方, 如今過得怎樣, 家裡現在都不怎麼提起她了,年紀小的梅花甚至不再記得曾有過這麼一個姐姐。
菊花其實也沒有很想念她,因為兩人關係很一般, 沒說過幾次話, 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時不時想起來,也許是看在那隻被自己獨吞的烤雞麵子上。
不確定生死,又是未出嫁的女兒,按照於家村的規矩, 亡故的未嫁女不能進祖墳, 家裡甚至連塊碑都沒法立, 隻能逢年過節偷偷燒點紙錢。
大姐桃花在去年已經嫁了,日子過得還行,就是快兩年了沒能懷上,婆家娘家都跟著急,大姐自己也急,上次回來時整個人顯得有點浮腫, 菊花偷聽到大伯娘跟二伯娘說想去鄰村求個生子的方子,也不知管不管用。
二姐杏花如今也開始相看人家,幸好自己年紀還小, 暫時不用嫁出去。家裡條件雖普通,可到了婆家日子更難熬,連大姐夫家那種厚道的,都能因為懷不上孩子折騰兒媳, 各種偏方一樣一樣來。
菊花曾隱晦地跟大姐說,讓她硬氣點兒,成親後好幾年懷不上的人家多得是,何必被婆家這樣拿捏?
大姐卻捏著手帕抹眼淚,說她不懂。
菊花不知道自己有哪裡不懂,但大姐說她不懂那她就不懂吧,反正每次大姐跟她哭哭啼啼,等姐夫來了就立刻跟沒事人一樣了。
桃花的日子確實不難過,甚至可以說是處處舒心,惟獨懷不上孩子,這幾乎要成了她的心病。
村裡誰家要是懷不上孩子,或是一直生女娃,往往都會叫人瞧不起,那家的女人連頭都抬不起來,菊花不知道孩子是怎麼生的,但她想,既然兩個人搭夥過日子,成了兩口子,那生女娃還是男娃,能不能生,就不應該都找女人吧?
她們家在村子裡對女娃算是好的了,除了農忙,大姐在家都沒乾過什麼重活累活,在菊花的記憶裡,大姐很少生病,瘦是瘦了些,但卻健健康康。有沒有可能大姐一直沒懷上,是大姐夫的原因呢?
當然了,這話菊花也就自個兒心裡想想,可不敢往外說。
“二堂姐,你也來撿柴火嗎?”
到了熟悉的地方,菊花主動跟三爺爺家的堂姐打招呼。
於老混家五個孫女,分彆叫來蛋抱蛋有蛋求蛋,剩下那個叫滿蛋的,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便被賣掉做童養媳了,那會兒毛蛋都沒出生。
窮人有窮人的活法,人窮誌不能短,總之誰家要是好端端的把孩子賣了,肯定會被人戳脊梁骨。但於老混臉皮厚,他才不管這個,賠錢貨孫女能賣掉才好呢,滿蛋被換了兩袋粗糧,從那之後,菊花就再也沒見過她。
說到於老混家,自打他們家的寶貝獨苗於寶蛋溺水死了,他們一家的大人就變得有點瘋。村子裡的人都沾親帶故的,見他們家可憐,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於老混搶了於寶珍的糖,被於寶珍的哥哥們狠狠揍了一頓,這才稍微收斂一點。
大堂姐來蛋也嫁了,被於老混嫁給個死了好幾個媳婦的老鰥夫,從大堂姐嫁出去到現在便沒有回來,於老混一家也不想,他們完全把閨女當成物件,能買能賣,像豬像狗,惟獨不是人。
二堂姐抱蛋的年紀跟大姐桃花差不多,但一直沒嫁人,因為她小時候被親爹把腿踹斷了,於老混不給她看,是其它幾個堂姐妹拚了命給她找吃的挖草藥,這條命才沒被折騰掉。
她很少說話,總是悶聲不吭,常年低著頭,村裡調皮的小孩子常常會學她一瘸一拐的走路,還會罵她是個瘸子,拿石頭扔她,但抱蛋不會罵回去更不會還手——在外麵惹了禍,甭管是不是她們姐妹的錯,於老混都隻會打她們。
來蛋嫁了,滿蛋去做童養媳了,家裡大部分的活都落到了抱蛋身上,她乾活很賣力氣,其實鄉下人找媳婦不看長得俊俏與否,主要看能不能乾,勤不勤快。
可惜抱蛋腿瘸,又有那麼個娘家,誰沾上誰倒黴,除非是死了媳婦的鰥夫或是娶不到媳婦的光棍,否則稍微條件好點的人家都不會考慮她。
於老混似乎死了把二孫女嫁出去的心,換不到多少彩禮,還不如留在家乾活,吃得少乾得多,挺好。
抱蛋沒有理會菊花,不知為何,菊花不大敢再上去跟她講話,匆匆撿好了柴火,跟抱蛋說了聲便先一步走人。
臨走前她似乎瞧見抱蛋的背簍裡裝了些菌子,也不知是在哪裡挖到的,菊花沒問。
她一如往常的回到家,不是農忙的時候,柴火是不用她去撿的,但菊花很喜歡上山,或者說,隻要靠近那片山脈,她就有一種很安心很親近的感覺,也或許是她總覺得三姐沒死,就在山裡頭,膽子大的話,往深山裡走,說不定還能找到三姐。
可惜去年又有狼群冬季下山,還吃了人,菊花不敢往裡頭去。
回到家後,於老蔫正式宣布了過完年便送毛蛋去學堂的消息,這對老於家來說不是什麼新聞,因為大家早已默認要供毛蛋讀書了,以前丁芬芳還盼著自己能再懷上,這兩年肚皮沒動靜,她便漸漸死了心,決意一心供養侄兒。
毛蛋在飯桌上表達了自己對家人的感謝,並保證自己一定會努力念書,將來光宗耀祖,還要給他奶和他娘掙誥命,聽得大房跟三房羨慕極了。
轉念一想,侄兒這麼有良心,難道真發達了還能不管他們?於是又將心放了下來。
農村沒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好些村裡的八卦,菊花都是在飯桌上聽長輩們講的,今天也一樣。
劉春花先給所有人分了飯,然後說道:“我今天瞅著有個包頭巾的女人進了於老混家院子。”
這稀奇嗎?放在彆人家,誰家沒個走親戚來朋友的,不稀奇,但於老混家可不一樣,他們家不說是親朋好友避如蛇蠍,也絕對沒人會上門,除非那人想不開。
“那是來乾啥的?”於老蔫問。
明明是在自己家,劉春花卻還是壓低嗓音,這讓大家有種莫名的興奮:“彆人興許不認識那人,我可是見過的,老頭子,你也見過。”
包頭巾的女人,於老蔫在記憶中尋找一番無果:“是誰?”
“是個牙婆!”
牙婆。
於老蔫一愣:“牙婆上於老混家乾啥?他不會是又要賣孫女吧?”
菊花手中筷子一攥,耳朵豎得老高。
這劉春花就不知道了,她之所以認得出那個牙婆,是因為村裡那個去做丫鬟的女娃,就是走的這牙婆的手,當初牙婆來村子裡帶人,那家人雖藏著掖著,但還是叫劉春花看見了。
接下來,老於家展開了熱烈討論,都在想於老混想乾啥,是不是又要賣孫女,以前滿蛋就是被賣的,說是給人做童養媳,可拿了好處送走孩子,不就是賣?來蛋也是,那老鰥夫前頭死了好幾個媳婦,有人說是打死的有人說是病死的,不管怎麼死的,絕對不是個好人家,可對方願意給錢,於老混直接把孫女給了出去。
好好個於家村,偏偏出了於老混這等人,叫人出門在外抬不起頭。
菊花這頓飯吃得難以下咽,她以前也覺得被賣掉不一定是壞事,像那戶做了有錢人家姨娘的姑娘,生了兒子站穩腳跟,還能幫襯家裡兄弟,人家大瓦房都起了好幾間!
可就在去年,有家丁打扮的人來了家裡,硬是將那大瓦房給拆了,闖進去一頓打砸,後來才聽說,做姨娘的姑娘犯了錯被大夫人發賣了,孩子也已病死,至於那姑娘被賣給了誰,賣去了哪兒,無人知曉。
能做丫鬟已是不錯的了,倘若被賣去煙花之地,更是被吃得骨頭不剩。
菊花每每想起這件事,都覺得不公平,憑什麼當爹當娘,就能隨意賣孩子?人怎麼能像牲口一樣被隨意買賣?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飯,菊花謊稱肚子疼,借著鑽茅廁的功夫溜出了家門。
她得去跟二堂姐她們說一聲,免得她們無知無覺便被賣了。
冬天天黑的早,再加上冷,幾乎沒人在外頭遛彎,整個於家村都很安靜,菊花還沒走到於老混家門口,就聞到了一股極為誘人的肉香。
她小時候饞肉,常常站在做了肉菜的人家門口使勁聞,現在長大了不好意思那麼做了,但偶爾聞到還是有點邁不開腳。
跟三姐一起吃的那隻烤雞,是菊花長這麼大吃過的最好吃的肉。
她吸了吸鼻子,聞出這是菌子燉雞的味道,於老混家的二堂姐抱蛋做菜很香,於老混常常在村子裡吹噓,說他這個孫女就是黑了點醜了點瘦了點,但能乾活會做飯,不給二兩銀子是絕對不嫁的。
菊花想了想,還是沒有過去,她想,明天說也是一樣的。
這一夜村子裡的狗瘋狂叫不停,吵得人睡不著,天還沒亮的時候,睡得迷迷糊糊的菊花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吵醒。
“老三!老三!快起來!快!出事了!出大事了!”
是二伯的聲音,曆經三姐失蹤於寶蛋溺水死亡等事後,菊花睡得很淺,她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另一邊於老三也披著衣服去給於老二開門,這才發現家裡竟然燈火通明,要知道平時為了省燈油,他們家都是天一黑就上床,然後再摸著黑燒早飯等天亮。
“二哥,發生啥事了?”
於老二恨不得拉著弟弟就走:“於老混家死人了!”
這下菊花更睡不著了,她快速穿上衣服想跟著去,被於老三摁著腦袋推回來:“你一個小孩想乾啥?老老實實在家待著。”
於老二也不讓她去,但出了這種事,誰還睡得著?最後由薑紅棗帶著杏花菊花梅花跟毛蛋在堂屋喝熱水,其它人全出去了。
薑紅棗看起來也很想去,杏花體貼道:“二嬸,你去吧,有我在就行了。”
毛蛋也很了解他娘愛湊熱鬨的性格:“你去吧娘,我會乖乖的不吵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