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心中,猛然間掀起驚濤駭浪。
而墨畫仍不自知。
他兩隻手臟兮兮的,還在自顧自地扒拉著地上的土石,將斷劍埋得深點,立得正點,以免風一刮就歪掉了。
直到,他自身後感知到了一股,令人驚悸的恐怖氣息。
而且這股氣息,因為情緒波動,而變得極其不穩定。
他這才猛然一驚,回頭看去,便見那位長髯老前輩,雙目通紅,眼底似乎有萬千道劍氣,呼嘯而過,凝成一片萬劍歸宗般,浩瀚無際,渾若太虛的劍海。
他周身的氣息,也帶著淩厲的殺伐之氣,可怕到極致。
漆黑的光點明滅,虛空都有些不穩,出現了道道裂痕。
墨畫瞳孔震撼。
這是他第一次直麵洞虛修士的可怖氣勢。
此時他這才意識到,真正的高階修士,若不加壓製,全力施為,究竟有多強大……
境界太過懸殊,在此等威勢下,他幾乎毫無反抗之力。
好在長髯老者這麼多年,一直苦修心境,此時心知不對,也在儘力克製著自己的心緒。
不知過了多久,所有劍意收斂,虛空的裂痕平複,老者的神情也重新如古井一般,平靜無波。
但他心中,卻並不平靜。
“這柄斷劍……你從何處得來?”
長髯老者聲音蒼老而沙啞,語氣之中,甚至還含著一絲悲涼。
墨畫心中一跳。
他立馬意識到,這柄斷劍,很可能來曆不凡。
而那位軒前輩,與這位修為強大,劍意驚人的老祖,很可能也有些未知的淵源……
墨畫稍稍琢磨了下,便小心翼翼道:
“我曾去過乾學州界外,煙水河畔的一個小漁村裡。漁村之中,有個隱藏起來的,廢棄的河神廟,廟裡有一座血池,這柄斷劍,就被鎮壓在血池底,被血氣腐蝕著。”
“河神廟,血池……”長髯老者微微皺眉,“你怎麼會去那裡?”
墨畫便道:“我是去做宗門懸賞的,有幾個人販子,劫持了小漁村裡的兩個孩子,道廷司發了懸賞,需要陣法好的弟子,我陣法還行,剛好跟著他們混混,進了河神廟,抓了那幾個人販子,便恰巧發現血池裡有東西,撈出來之後,發現是柄斷劍……”
人販子,小漁村,道廷司懸賞。
這些事都是明麵上的,道廷司那邊都有記錄,一查就知道。
而水蛭邪祟,水怪妖魔,墮化河神,這些事除了他自己,也沒彆人知道。
老者沉思片刻,又問:“那你如何知道,這柄斷劍的主人,葬在這劍塚之中?”
這點墨畫就更不用隱瞞了。
“我打聽過小漁村的傳聞,從這斷劍主人的穿著上,推測他應該是我太虛門的前輩。”
“我又請教了門中的長老,但沒打聽到這斷劍的主人是誰,隻知他很可能學了一門很厲害的劍法,而且……”
墨畫語氣微頓,悄悄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老者,小聲道:
“本命劍斷,根基受損。”
“因此晚輩就以為,這斷劍的主人,很可能麵對不可知的強敵,經曆了一場大戰,而後重傷不治,和其他太虛門前輩一同,葬在了這劍塚之中了……”
長髯老者神情漠然,目光落寞。
而後他強打精神,將墨畫的話仔細琢磨了下,從直覺中,並沒有發現什麼違和。
這意味著,這些話,與真正的因果大差不差。
即便有隱瞞,估計也不多。
長髯老者轉過頭,又深深看了眼墨畫,尤其是看到他純淨的氣質和澄澈的眼眸,心中長歎。
這件事說起來,有諸多巧合。
但換句話說,也可能是一種緣分。
上天以這種種巧合,將這孩子送到自己麵前,或許就是念自己孑然一身,孤苦無終,這才將這件軒兒的遺物,將這柄他自小溫養,陪伴他一直修行,成長的本命斷劍,送到自己麵前。
這或許便是天道的垂憐。
上天多少還是眷顧著,自己這半截入土的老骨頭的,讓自己死前的這段日子,也能有個念想。
長髯老者緩緩歎氣。
他又看向墨畫,道:
“這柄斷劍,對我而言十分重要。你既能將它帶到劍塚來,冥冥之中,想必也是有一絲機緣在的。”
“我這個人,恩怨分明。有仇就報,若是有恩,也從不願虧欠彆人。”
“我給你一個允諾,償還你這份因果,在道義和法度之內,會滿足你一個心願。”
“你說吧,你想要什麼?”
長髯老者語氣鄭重,重若千金。
墨畫愣住了,心中震驚。
這個雖然被封印著,但卻強大到可怕的太虛門洞虛老祖,會滿足自己一個心願?
他都沒想到,這柄斷劍,竟然這麼珍貴?
可是,提什麼要求好?
墨畫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猝不及防間,有些糾結。
長髯老者也沒有催促墨畫。
這種事,的確要好好想想。
身為弟子的心願,無非是進內門,學傳承,做教習,哪怕將來允他一個長老之位,也不是不行,隻要他修到金丹。
當然,墨畫若是真的貪心作祟,癡心妄想,提出想當太虛掌門這種要求,那老者當即就會拎著他的脖子,把他丟出後山。
墨畫心裡,自然也不可能一點數沒有。
雖說這位老前輩,沒說這個心願具體都有什麼限製,但很顯然,不是什麼心願他都能答應的。
萬一自己一點眼色沒有,真的獅子大開口,肯定沒好果子吃。
既要符合弟子的身份,積極向上,又不能讓這位老前輩心生不滿,覺得自己得寸進尺,還不能要“大餅”,將來美好但現在吃不著。
墨畫琢磨了一下,便鄭重道:
“老祖,我想學劍!”
獨孤老祖微微蹙眉。
身為弟子,想學劍也是正常。
而他這一身劍道造詣,集眾家之所長,融彙貫通,淵博如海,不說前無古人,但放眼整個乾學州界,至少也是鮮有來者。
隻是……
獨孤老祖看了眼墨畫,尤其是看到他孱弱的肉身,微薄的靈力,還有周身那似乎是有一點,但又幾乎等於沒有的劍法氣息。
“你自小……可有過劍道傳承?”獨孤老祖問道。
“沒有……”墨畫老實道。
他這點底細,想瞞也瞞不住。
“可有劍道底蘊?”
“沒有。”
“可曾溫養過靈劍?”
“沒有。”
“可曾潛心修過十年以上的劍氣?”
“沒有。”
“那……可曾煉過劍心?”
墨畫還是搖頭,“沒有……”
而且這下不隻是沒有了,他甚至連“劍心”是什麼都不知道……
獨孤老祖默然無語。
就這……他還想學劍?
老者沉默片刻,終是歎了口氣。
雖說以這孩子駑鈍的資質,想在劍道上有所成就,有些“癡心妄想”,但“學劍”本身這個念頭,是沒錯的。
資質好壞,天賦高低,都不是借口。
若肯奮發,有上進苦學之心,都是該鼓勵的。
修界數萬年的曆史上,也不是沒有資質駑鈍,但靠著後天努力,修成絕頂劍修的例子。
更何況,有這份因果機緣在。
他送劍來,自己教他劍法。
這也剛好應了因果。
這孩子修為又低,劍道造詣又弱,便是隨便教他一點,也足夠他受用一生了。
獨孤老祖沉思片刻,又目光一掃,大抵知道了一些墨畫擅長的道法和鬥法手段,便道:
“我教你‘涵虛縹緲劍訣’,劍與身法融為一體,可攻可守,進退自如。”
墨畫想了想,搖了搖頭。
他身法已經足夠好了,若在身法中融入殺招,用小隕石術更好,再學與身法融為一體的劍法,多少有些多餘。
“那我傳你衝靈六脈劍法,此劍法與衝虛門一脈相承,專修劍氣,威力弱了一些,但劍氣溫和,對肉身負荷也小。”
墨畫還是搖頭。
他劍氣本來就差,修了也白修。
“那我傳你太虛遊龍禦劍訣,此劍訣威力巨大,築基境尚不明顯,修到了金丹,乃至羽化,禦劍千裡,劍氣如龍,乃我太虛門核心傳承之一,非內門嫡係不可傳。你情況特殊,我可以破例,傳你這一次。”
太虛遊龍禦劍訣……
墨畫神色震驚。
這個名字,一聽就很氣派。
但是同樣,一聽就很難學,估計不僅要磅礴的靈力,上好的劍器,還要極深厚的劍道底蘊。
這些他一個沒有。
劍訣雖好,但顯然不是他能學的。
墨畫還是搖頭。
長髯老者終究是有些不耐煩了,皺眉道:
“這也不學,那也不學,那你說說,你想學什麼劍法?”
墨畫有點心虛。
他本來還以為,老前輩會提到那門劍訣,這樣就省得自己開口,也不會顯得自己“居心叵測”了。
但現在看來,應該不可能了。
神念劍法被太虛門列為禁忌,估計是不會再傳了,老前輩也不可能主動教自己。
而太虛門的神念化劍,就葬在劍塚之中。
劍塚之中,隻有這老前輩一人。
這便意味著,太虛門內,真正會這門劍法的人,很可能也隻有眼前這位老祖了。
事已至此,那自己就不能客氣了。
機會一定要自己把握住。
趁著自己將斷劍送來,這位老祖心中還感念這一絲恩情,不如獅子大開口,一步到位。
一旦再患得患失,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以後可能都再沒這個機緣了。
“老祖,我想學……”墨畫的神情漸漸堅毅,目光也漸漸明亮,一字一句道:
“太虛神念化劍真訣!”
他的聲音清脆,擲地有聲,在寂靜的夜色中,在劍塚之間,來回飄蕩。
氣氛一時有些死寂。
長髯老者神色默然,一時之間還有些恍惚。
恍然間,他似乎記起來……
數百年前,似乎就是在這樣一片山林中,自己最疼愛的那個孫兒,就是這樣看著自己,目光堅定地,說他想學太虛門的……神念化劍真訣。
自己那時心軟,也對他抱有極高的期許,於是便違背了宗門禁令,偷偷地教他了。
再然後……
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老者的心中,浮出一絲無奈的苦澀。
他強迫自己,將過去的種種回憶和思緒壓下,目光深邃地審視著墨畫,帶著淡淡的壓迫感:
“太虛門內,已經下了禁言令,這門劍訣的名字,你是從何處得知的?”
墨畫有點心虛,“我……從長老口中偷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