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劍離開修羅海市的領域, 開始飛向溫柔鄉。
薑拂衣迎風而立,回頭望一眼漸行漸遠的修羅海市,問道:“大哥, 你說況前輩的分身,會不會有醒來的一天?”
“不知道。”燕瀾也隨著她一起回頭,“我從昨日就開始琢磨此事, 況前輩那具分身,是取他肋骨做成的。能夠脫離本體而存在, 我懷疑, 他是將分身練成了法寶。”
“法寶?”薑拂衣對此一知半解, 收回視線, 琢磨道,“也就是說, 那具分身早已不是人類, 不會再具有人類的意識了?”
燕瀾也收回視線,猶豫半響,回答得模棱兩可:“為了給李前輩留下這個念想,他將分身鑄成法寶時, 本體承受的痛苦,難以想象。”
薑拂衣明白了, 能夠將這具分身保存下來,況雪沉已經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就彆再指望太多了。
燕瀾見她微垂眼睫, 神情悵惘,忙補充一句:“法寶有機會生出器靈, 雖然希望比較渺茫,總歸是有那麼一點希望。”
薑拂衣輕輕歎了口氣,心道還真是一點念想:“不管怎樣, 都比徹底煙消雲散了強。”
雖然有一層防風罩,氣劍在清晨時分升到高空,燕瀾依然覺得冷。
他裹緊披風,望著周圍的層雲,眼底有些落寞:“阿拂,你真覺得這樣對李前輩更好麼?”
薑拂衣微怔:“怎麼說?”
燕瀾攏了攏眉:“沒有這個念想,也許李前輩今後某一天,還能徹底走出來,揭開新的一頁。但因這一縷念想,可能她終其一生,都要被困在其中。”
薑拂衣納悶:“但這不是我小姨自己要求的麼?”
燕瀾欲言又止,還是問出口:“你難道不覺得況前輩自私麼,說是給她留個念想,實則是他自己的念想?”
薑拂衣抱起手臂:“如果小姨還會遇到一個更適合她的人,那麼莫說一縷念想,哪怕況雪沉還活著,她照樣會掀開新的一頁。若是遇不到,這輩子對她來說隻有一個況雪沉,那麼她守著一個念想,當然比守著回憶更快樂。”
燕瀾:“但是……”
薑拂衣打斷:“大哥,況前輩比我們更了解小姨,知道怎樣做對她最好,是你想太多了。”
燕瀾沉默下來。
他是想到了他自己。
過去半年裡,他在海邊等待薑拂衣,每晚點燈,生怕慢一步,被漆隨夢先尋到她。
如今禁不住想,自己可以重新修煉,或許也是一縷念想。
萬一最終失敗,即使有駐顏丹和增壽藥,他能陪伴薑拂衣的時間,和石心人漫長的壽元相比,也像是曇花一現。
倒不如不見。
她此番醒來,就能開始全新的人生。
薑拂衣忽然開口:“有件事情你並不知道,在我見到你之前,其實已經見過漆隨夢。”
正糾結的燕瀾愣住:“你見過他了?”
薑拂衣點點頭,回憶道:“我在去往極北之海的路上,感受到了他的滄佑劍,似乎是我的劍心。漆隨夢也通過滄佑,感受到了我,開始朝我靠近。”
她懷疑漆隨夢可能是自己從前的情人,也可能是將她打成重傷的仇人。
身為鑄劍師,薑拂衣可以選擇不被劍傀感受到。
甚至可以操控心劍,將漆隨夢引去彆處。
於是薑拂衣隱藏氣息躲了起來,暗中觀察漆隨夢,發現他穿的衣裳,似乎是雲巔國天闕府的款式,還聽見有人稱呼他為“府君”。
薑拂衣聳了下肩膀:“我更不敢出來見他,畢竟我當時還以為自己是從封印裡逃出來的怪物。”
燕瀾不知該說什麼。
無上夷的修為根基被曇薑奪走以後,天闕府君的位置空了下來,交給漆隨夢是最合適的。
畢竟在雲巔國人的眼中,漆隨夢一直是無上夷的接班人。
巫族族老竊神之事,並未宣揚出去。
反正巫族當年點天燈請神下凡救世的舉動,也不曾公諸於世。
若是被世人知道,整個雲巔國從君主開始,一眾高層除了聞人世家,全都“參與”了這場騙局,將“竊神”的漆隨夢當作救世者培養,或許會引起難以預料的動蕩。
無上夷決定將府君位置交給漆隨夢時,雲巔君王親自去往萬象巫拜見燕瀾,求問他的意見。
燕瀾沒有意見。
漆隨夢願意接受,在燕瀾看來是一件好事,更擔心他不想擔責任,拒絕接受。
燕瀾道:“他會選擇接受,一半是因為他無處可去,一半是想借用天闕府的勢力尋找你,沒想到,你反過來因此躲著他。”
薑拂衣搖頭:“我雖躲著,卻暗中跟了漆隨夢將近一個月,通過滄佑劍去感受他,了解他,否則早就抵達北海了。”
燕瀾麵上無動於衷,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薑拂衣上一次失憶,因為懷疑是無上夷剜了她的心,並沒有給過漆隨夢這樣的待遇:“你感知到他對你並無惡意,且還對你癡心一片?”
薑拂衣輕聲一歎:“而當時我的內心,不知道怎麼回事,隱隱覺得……”
原本想說“隱隱覺得心疼”,瞧見燕瀾的表情起了點變化,話到嘴邊,流暢的改為,“覺得他有一點可憐。”
說完之後,見燕瀾的反應還算正常,她才繼續說,“我原本是打算出來見見他的……”
通過這份“心疼”,薑拂衣差不多能夠判斷,漆隨夢大概不是害她重傷的人,對她也不存在惡意。
但腳步都邁出去了,又縮了回來。
因為她在靠近漆隨夢以後,通過滄佑劍,感知到漆隨夢體內有一股非常強悍的力量。
如今知道那股力量是武神的血泉,當時卻覺得過於強悍,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漆隨夢的對手,萬一判斷失敗,那就糟糕了。
戒心令她不敢再繼續靠近漆隨夢。
還有一點,薑拂衣感知滄佑劍似乎也有些阻止她靠近,原因不明。
薑拂衣拿不定主意,又默默跟了漆隨夢一個月,猶豫了一個月,最終硬著頭皮選擇繞過他,繼續前行。
後來,她才在北海岸上空見到那盞燈,尋到燕瀾。
聽燕瀾講完往事,薑拂衣終於明白,她為何會下意識躲著漆隨夢。
“大哥,你說漆隨夢對我癡心一片,其實並不見得。”
附近有風力旋渦,薑拂衣操控氣劍轉了個彎,“年少時,漆隨夢被世人踩在腳底下,而我是唯一一個待他好的人。他努力擺脫從前,盼望出人頭地,帶我過上好日子,成為他最重要的人生夢想。誰知沒過多久,漆隨夢就從一無所有,被迫‘應有儘有’,他的人生失去了目標,他的夢想隻剩下我,所以便緊緊抓住我不放,我成為他人生裡最後的一點追求。”
“漆隨夢”這個名字,大概就是一種預示。
薑拂衣是他追隨著的一個夢,是他被安排好的人生裡,唯一的例外。
這是愛情麼?
薑拂衣搞不清楚,分辨不出。
“我內心覺得,我更像是他最後的一點執念。”薑拂衣觀察到的漆隨夢,已經和燕瀾講述中的漆隨夢不太相同。
如今的他,性格淡然了很多。
滄佑劍“告訴”薑拂衣,漆隨夢正在領悟“接受”。
這份“接受”並非逆來順受。
而是保持內心的平靜。
不然呢?
他已是半神之軀。
是受人景仰的天闕府君。
哪怕是彆人硬塞給他的,總歸是獲利,不是“逆”,他沒有反抗的必要。
被人推著向上走,總比被人踩在腳底下強。
薑拂衣道:“既是執念,就該打破,無論對漆隨夢,還是對我都是一件好事。你我重逢才一天,我就拉著你離開漁村,繞行南下,故地重遊,也是因為我察覺漆隨夢正在靠近北海,此時不便見他。”
薑拂衣心中也很想和他好商好量,但她身為“執念”,若是此時出來見他,可能會打破漆隨夢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平靜,覺得這次是他先遇到的她,是命運給他的機會。
薑拂衣無奈之下,唯有痛下決心,以“錯過”,“有緣無分”,來讓漆隨夢徹底死心,破掉他最後這點執念。
她講完,麵朝燕瀾說道:“我這樣說,你明白了麼,不是你搶先一步找到了我,是我又一次選擇了你。也是因為先遇到了漆隨夢,才令我遇到你時,更懂得分辨你的不同。”
薑拂衣這番言論,對於燕瀾而言,無疑是這世上最動聽的話。
他原先的不安逐漸散去,嘴角抑製不住地微微上翹,旋即又皺起眉頭:“你能通過心劍感應到他,避開他不成問題,但你打算躲他到幾時?”
薑拂衣道:“等時機成熟時,不會很久。”
燕瀾不太明白:“時機?”
薑拂衣給他一個眼神:“如果漆隨夢看到我對你隻是略有好感,你覺得他會死心麼?”
燕瀾怔了怔,心中不免悵惘,這樣說起來,這個時機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薑拂衣見他沉默下來,頗有些無語:“我將話說到這份上了,你是不是該主動說點什麼,做點什麼?”
究竟誰才是石心人?
怎麼比她還不懂風情。
怪不得兩人從前一直沒什麼進展。
一個是石頭心臟,一個是木頭腦袋。
燕瀾看到她眼中的奚落,窘迫了下,說出自己心中的糾結:“你之前警告過我,暫時隻和我以朋友身份相處,我實在摸不準尺度,生怕說話和行為逾越了你能接受的程度,惹你不悅,招你嫌棄……”
“算了。”薑拂衣覺得還是自己主動更好,“通過這段日子的相處,我大概明白自己從前為什麼會喜歡你。你就先說說,你是因為什麼喜歡我的?從你講述的往事裡,好像從來沒提過。”
原因?
燕瀾微愣,明明隻過去了三四年,但好像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
他對她的感情,早已猶如一株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何時種下的種子,已經不太記得了。
燕瀾模糊道:“有時候喜歡一個人,並不需要太多理由。”
薑拂衣才不信,哪怕一見鐘情也是有理由的。
她換一種問法:“你說個我的優點聽聽。”
這樣問,燕瀾想說的就太多了。
薑拂衣趕在他開口之前:“除了美貌,這一點我知道。”
燕瀾:“……”
薑拂衣說:“你該不會就是看中我的美貌吧?”
燕瀾原本想說,自己沒有那麼膚淺,但捫心自問,她的美貌也的確不容忽視:“美貌隻是你最微不足道的優點。”
薑拂衣莞爾:“其他優點呢,說說吧,我想聽。”
或者說,她很喜歡看燕瀾這幅羞窘的模樣。
猜也能猜到,自己從前肯定沒少逗弄他。
燕瀾微微垂眸,真的在斟酌語言,一抬眼瞧見她的表情,才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當即便想要閉口不言了。
但想起這些話,他從前不曾對薑拂衣說過,並且險些再也沒有機會說,燕瀾認真道:“不說你的聰慧、細心、勇氣、清醒,每一樣都很優秀。就以剛才為例,我內心的不安和顧慮,你看得一清二楚,並且幾句話便能安撫住我。”
薑拂衣雖然有顆石頭心,對感情比較遲鈍,卻對人的情緒變化非常敏銳。
“你常常說,和我在一起,你會覺得安心,還說我很懂得照顧你。”燕瀾看向她,“而我和你在一起時,則是一種舒心,因為你也很懂得照顧我的情緒。”
薑拂衣追問:“還有呢?”
燕瀾:“太多了,一時半會說不完。”
薑拂衣笑道:“反正路途遙遠,閒著無聊,你慢慢說。”
燕瀾點頭:“好。”
溫柔鄉距離修羅海市,不算太遙遠。
聊著天,很快抵達了目的地。
薑拂衣先和燕瀾一起,前去溫柔鄉外圍的戈壁灘拜祭劍笙。
隨後才前往那片廣闊的大草原。
……
此時的英雄塚上方。
柳藏酒蹲在草地上,麵前擺著一套搗藥的用具,和幾個盛放草藥的筐子。
他因為搗藥用錯了杵,正在被柳寒妝指著鼻子臭罵:“我特意提醒過你,千軍草用藍色的杵,霧裡香用紫色的杵,你還是用反了!你的腦子呢,尾巴長出來了,腦子是一點沒長嗎?天天隻會抱怨尾巴太沉,多長點腦子,前後保持住平衡就不嫌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