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現在燕瀾眼前的, 依舊是白茫茫的雪景。
北方的冬季總是極為漫長,所以並不知距離上一個記憶碎片,究竟過去了多久。
應該不久。
因為薑拂衣還穿著之前的粗布小襖, 個頭也沒見長高。
小少女踩著積雪, 獨自走在雪嶺裡,身體尚未完全康複, 邊走邊咳, 幾次停下來坐在路邊休息。
她這獨行的速度, 完全不如之前漆隨夢背著她走的快。
燕瀾緩步跟在她身畔,垂眸凝視著她的側臉, 可惜隔著厚厚的時間牆,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一點忙也幫不上。
燕瀾忍不住埋怨起自己,為何要相信鳥妖的預言,躲在鳶南二十年不肯走出十萬大山。
如果他一早出來曆練,是不是就能夠早些遇到薑拂衣, 畢竟是他命定的情緣。
算了吧。
燕瀾不禁想起薑拂衣從棺材裡出來後的一段時間, 比現在更為虛弱。
他做什麼了?
若非父親待她似掌上明珠,他未必會多看她幾眼。
人與人之間的際遇, 大概真如占卜大巫說的那樣,必須要抵達某個節點, 始知是劫是緣。
……
薑拂衣察覺到背後的動靜,回過頭:“你煩不煩, 都說了分道揚鑣, 你又追上來做什麼。”
漆隨夢臉上添了幾道傷痕,幾塊兒淤青,他說:“我把錢還給那個大夫了, 又獵了好多值錢的雪貂,給他當賠償,他已經原諒了我。”
薑拂衣回頭繼續走:“你說過了。”
漆隨夢咬了咬牙:“他都原諒我了,你還想怎麼樣?你究竟要我怎麼做你才滿意?難道因為這麼點小事兒,還要我給他下跪磕頭不成,你說,你說我就做。”
薑拂衣平靜道:“你怎麼做都不是重點,愛怎麼做都與我無關。離我遠點,我最後再說一遍,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漆隨夢指著她的背影:“你的心是不是石頭做的,這樣無情!”
“你果然聰明,竟然知道我生了一副鐵石心腸。”說沒感情是假的,但薑拂衣拎得清孰輕孰重。
她微微轉頭,留給他一記冷漠的眼尾餘光,“不要再跟著我了,你無非是想在我這裡尋求保護,但憑你生存的本事,我覺得你完全有能力一個人抵達神都,可能比我還要快。”
早就該想到的。
北境連年戰亂,他一個小乞兒生活到九歲,隨後孤身南下前往神都,十一歲時生龍活虎的遇到她。
怎麼可能會是個單純的孩子。
剛上岸兩年,單純的是她才對。
背後的少年是真的急了,語速快而慌:“那是之前,我現在就隻是想和你結伴,我不是說了嗎,我家中肯定有權有勢,我想帶你去神都一起過好日子。珍珠,你是第一個真心待我好的人,我害誰都不會害你,你為什麼要害怕我啊?”
他喊也沒用,薑拂衣的腳步比之前還要快,甚至還用上了靈力,在雪地上輕盈的跳躍前進。
上岸之後她偽裝乞丐,鮮少使用靈力,因為靈力會產生氣流波動,容易被其他的修行者捕捉到。
因此薑拂衣跳躍了十幾步之後便停了下來,繼續緩慢步行。
不曾想人倒黴起來,喝口涼水都塞牙,這空曠無垠的雪原裡竟然真有修行者恰好路過,一行七八個人,穿著相同款式的門派服飾,落在了她麵前。
“是個落單的小丫頭。”
“抓回去。”
薑拂衣上岸之後,這是第一次遇到修行者,還組團好幾個。
不知道他們的底細,身體又不曾完全康複,先不反抗。
她被帶去一個地下洞穴裡,或者說是大墓。
墓室好似蜂巢模樣排列,她被單獨關起來,而周圍的小墓室裡大概也都關著人。
她猜這些修行者並不是感受到了她的靈力波動,而是見人就抓。
不像正道。
此番南下前往神都,每次進入一個新的區域之前,薑拂衣先要各種打聽此區域內修行門派的背景。
一是打聽有無厲害的劍修,二是儘量避著修行者。
猜出這門派應該是掘墓派。
弟子們走南闖北,專挖名門大派的前輩屍骨出來萃取煉器,早被正道聯盟歸類為邪修。
然而,和真正的邪修相比,掘墓派在正道眼中,又不過是群惡心人的臭老鼠罷了。
才會重新給他們取個名字:地鼠門。
薑拂衣感覺到了古怪,這小門派存在多年沒被剿滅的原因,是他們隻偷盜死人,不害活人,如今為何突然開始抓凡人了?
既來之則安之,薑拂衣抓緊時間調息,爭取迅速複原,將修為再提升一些。
……
碎片崩塌,頃刻間又接上一個新的記憶碎片。
仍是這墓室之中,時間已經過去兩三個月。
薑拂衣恢複的差不多了,愈發搞不懂掘墓派在搞什麼鬼,抓了這麼多人來,管吃管喝,不聞不問。
哢。
小墓室的門響了。
薑拂衣知道是來送飯的掘墓派弟子,但萬萬沒想到,進來的竟然是漆隨夢。
他拎著簡陋的食盒走進來,有些欣喜:“珍珠,我總算找到你了。”
薑拂衣看到他就頭痛,她這兩日正想嘗試逃跑,他混進來,自己逃跑還要多帶個累贅。
“趕緊走,這裡都是修行者,不是普通的盜匪。”
漆隨夢“嗬”了一聲:“我又不是混進來的,我是主動拜進來當了掘墓派的小弟子,現在也是修行中人了。”
薑拂衣:“……”
漆隨夢將食盒放下:“我看暫時沒有危險,你先忍耐一下,等我再混熟一些,想辦法救你出去。”
薑拂衣道:“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會想辦法逃。”
漆隨夢忿忿然:“非要和我分的那麼清楚?我告訴你,這裡環境複雜得很,墓室足有兩千多間,像個迷宮一樣,每個通道都有人把守,你不過是懂點兒小法術罷了,真覺得自己那麼本事?”
薑拂衣蹙眉:“兩千多間墓室裡都囚著人?”
漆隨夢搖頭:“目前空置著一大半,他們抓來的人大多和咱們同齡,又要神不知鬼不覺,以免被正道發現,都是去其他區域分散抓捕,想抓夠沒那麼容易。”
“和咱們同齡?”薑拂衣又回憶了下這墓穴牢房的布局。
說是蜂巢,其實更像一個八卦陣。
這墓穴中央是不是封印著什麼妖物?
掘墓派要等抓滿足夠的少男少女之後,血祭破陣,放出那隻妖物?
薑拂衣忽地看向漆隨夢:“既然不好抓,你主動送上門,他們為何不抓你,而是收了你當弟子?”
漆隨夢的眼神微有閃躲。
薑拂衣抿緊了唇:“你故技重施,幫著他們騙人回來?”
漆隨夢忙不迭擺手:“我知道你不高興我這樣做,往後不會再這樣做了。”
薑拂衣剛要鬆口氣,他解釋,“我都是從市場高價買奴隸回來交差。當然這錢是我偷來的,但偷的都是富商,他們不需要養家糊口。”
看著他擺出一副“你還有什麼話說”的模樣,薑拂衣險些一口血吐出來。
她再也忍耐不住,一腳踹他肩膀上,將他踹的仰躺在地上,恨恨地道:“我和你什麼仇什麼怨,自己作孽就算了,還要來連累我!”
原本她隻打算自己逃掉,年紀小,修為低,沒有餘力,顧不上去管其他人。
頂多逃出去後通知當地的官府處理,能不能處理,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這下可好,有人因她被囚,她還怎麼心安理得的逃。
薑拂衣是有修為的,漆隨夢被這一腳踹的心口劇痛,伏地真吐了一口血,懵怔過後惱羞成怒。
他話都還沒說完,救她出去之時,也會把那兩個奴隸也一並救走,他知道他們被關在哪裡。現在完全不想說了,罵道:“你去死吧江珍珠,我再也不會管你了!”
他爬起來離開,嘭一聲甩上牢門。
薑拂衣平複許久才平複下來,琢磨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墓室空置一大半,時間還很充裕,應該足夠她找路逃跑。
逃出去之後再想辦法救人。
薑拂衣從小海螺裡取出一顆水母妖丹,含在舌下,默念:“隱!”
水母衣具有隱身的能力,但隱身持續的時間不長,隻有兩刻鐘左右。
而這墓穴位於地底深處,又七拐八繞,上去地麵至少需要一個多時辰。
若不然薑拂衣早就披著水母衣逃跑了。
現在拿來觀察一下周圍環境,應是問題不大。
薑拂衣突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也未免太過謹慎,非得等養好身體才行動。
就憑掘墓派掌門剛突破凡骨的修為,想殺石心人恐怕是癡人說夢。
母親之前將年僅十一歲的她扔上了岸,隻交代她尋父,都沒叮囑她在岸上小心一點。
那她也不妨大膽一些。
薑拂衣穿透石門,走出了這間小墓室。
墓室外是圓環形狀的甬道,每隔幾步就有一扇石門。
飛快的繞了一圈,等時間差不多,又回到自己的囚室,取出妖丹,再次施法。
出門後,繼續去外層圓環找路。
隻怪她對五行八卦不了解,不然推演便知,不用如此麻煩。
……
燕瀾跟在她身邊,體驗到了絕望的感覺。
每次路過生門,都隻能看著她悶頭前行,拐進錯誤的路口。
不知道她究竟找了多久,總之記憶崩塌,再次重建,她還在尋找。
但這次薑拂衣竟然步入了陣法的核心位置,隨著她穿透石牆,步入一個龐大的墓室,駭人的場景在燕瀾眼前不斷構建。
黑洞洞的墓室中央,擺放著一口赤紅色的棺材。
棺蓋僅僅打開了一角。
薑拂衣湊過去,低頭往棺內瞧。
而隨著她的視角下移,棺內的場景也被萬物之靈記錄下來。
燕瀾看到裡麵躺著的並非屍體,而是一具木頭人,雕刻精美,惟妙惟肖,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真人。
木頭人嘴角上翹,笑容頗為詭異。
若是早些日子,燕瀾不會有什麼特殊的感覺。
最近整日裡研究大荒怪物,燕瀾幾乎一瞬認出這具木頭人的身份。
木隱人。
記載於《歸墟誌》第一卷第二冊內。
比無憂酒肆裡的獨飲擅愁更靠前,甲極之中的甲極。
《歸墟誌》裡有關於木隱人的詳細記載,燕瀾爛熟於心。
這種怪物誕生於極陰之地,能力是操控屍體。
木隱人操控的方式非常特殊,會將屍體變成和他們一模一樣的木頭人,成為他們的分|身。
最特殊的是,木隱人能夠使用屍體原本擅長的術法。
使用出的力量,會隨著原身死去的時間不斷衰減。
剛死不久的屍體,大概能使出一半。
死後三天,基本隻剩一成。
七日後,分|身便不能再使用了。
看著並不多,但當年始祖魔族和九天神族大戰,有一對木隱人兄妹在場,通過操控屍體,裂變分身,遍地都是木隱人,神魔皆有,浩浩蕩蕩。
逼得九天神族戰死之前還要自爆肉身,或者被同族摧毀,以免變成木隱人的分|身。
這些都被詳細寫入《歸墟誌》之中,可想而知九天神族對木隱人的重視。
甚至還寫上了那對兄妹的名字,妹妹叫做“棺”,哥哥叫做“葬”。
哥哥比妹妹年紀大了一輪,能力也強上數倍。
眼前這具木頭人瞧著是女性,應該是棺。
原來棺木隱被神族單獨封印在了這裡。
難怪上方會建立起一個掘墓派。
但起初掘墓派肯定不知地底深處藏著一個大荒怪物,隻是覺得此地適合修煉邪功。
二十一年前,不對,這是薑拂衣八年前的經曆,原來她這麼早就碰上了怪物。
總之封印動蕩,棺木隱蘇醒了。
先是重傷被封,又被封印弱化的極慘,棺木隱不敢輕易衝出,怕再折損身體。
於是唆使掘墓派在陣法之上建立數千小墓室,暗中抓來少男少女,想以血祭動蕩封印,助她徹底逃出?
燕瀾擔心起薑拂衣,為何小姑娘才剛出山,就遇到了這種等級的大怪物,這是什麼宿命?
即使結局已定,薑拂衣最終安全逃脫,他也會捏把冷汗。
又慶幸碰到的是棺木隱,倘若是葬木隱,基本上沒有逃生的可能。
而葬木隱的封印地,必定遠離此處。
……
“木頭人?”
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