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曇訕訕道:“我承認, 此番是鬨的稍微大了點,不然我也不會千方百計的躲著您。”
令候不語,瞧著有些頭痛的模樣。
言靈神戎語手中的真言尺, 依然還在指著奚曇:“你以為令候喜歡管你?知不知道你在這世上所造成的一切善惡業報, 他都會被因果牽扯其中?”
奚曇說了聲“我知道”:“我們石心人的存在,和武神大人有著莫大的關聯。”
戎語質問:“既然知道, 還敢欠下這諸多風流債?”
奚曇攤了攤手:“我不承認這是什麼風流債,我從來不曾隱瞞過我的意圖,她們全都很清楚我沒有心, 是個無情的怪物。每個人都說不在意,還安慰我說會努力打動我,我才送簪子給她們……結果她們打動不了我, 竟然聯合起來一起打我,我這一肚子委屈找誰說理去?”
戎語頗感無語:“怎麼,你還委屈上了?”
奚曇慌忙躬身拱手:“豈敢,是我錯了,我認錯。”
口中認錯,語氣卻聽不出來一丁點認錯的意思。
戎語懶得理他, 看向令候:“據我所知他所言不假,那些女子的確是知情,不算被他哄騙, 說是願打願挨並不為過。且奚曇還算有分寸,從不招惹人族女子,應是知道人族女子年華短暫,經不起蹉跎。”
令候依然默不吭聲。
戎語回歸到正題:“奚曇,這些人類當真不是你下的手?”
“當然不是。”奚曇豎起兩指便要發誓,“我為何要碎掉這些人類的心臟, 對我的修煉有什麼好處?”
戎語製止:“你不必發誓,敢不敢握著真言尺再說一次。”
又不是奚曇所為,他自然敢,伸手便握住眼前逸散金光的尺子一端。
戎語:“說吧。”
奚曇毫不猶豫:“我……”
“我……”
怎麼回事?
奚曇隻覺得喉嚨像是被一股力量給攥住,否認之言一句也說不出口。
“我……”
奚曇又嘗試幾次,額頭浮了一層冷汗,依然說不出來。
嘗試使用秘法傳遞,也辦不到。
眼見麵前兩位太初上神變了臉色,他一張俊俏的臉也逐漸憋的通紅。
奚曇被窒息感壓的透不過氣,驟然鬆開神尺,長喘幾口氣:“我根本說不出話。”
戎語聲色冷然:“你握著真言尺卻想要說假話,自然說不出口。”
“我句句是真,絕無半句虛言。”奚曇搞不清狀況,隻能懷疑的指向真言尺,“是您的尺子有問題,它不讓我澄清,它想陷害我……”
這話奚曇說不下去,真言尺乃言靈神的伴生神器,太初九神器之一。
言靈神當年也有出力救他先祖,且對石心人一貫頗多照顧,不可能陷害他。
這一瞬連奚曇都忍不住懷疑起自己,喃喃自語:“我難道真的修成怪物了?不會吧?”
像憐情他們一樣,擁有了無法自控的怪物天賦?
是天賦外溢導致的?
奚曇打量凝固屍體的結界,這些人類至少死亡半年以上。他實在想不通,“我那會兒應該正陪著焚琴劫火去往小寒山,和此地南轅北轍,即使我天賦外溢,也不該影響到此地啊……”
他將希望寄托於令候:“武神大人,我們的劍心之力,是以您的武神劍作為根基。我們這顆劍心,說是您的劍都不為過,您真的分辨不出來這些人的心臟是不是被我碎掉的?”
令候望向他的胸口:“若是你母親,我可以分辨。你,我分辨不出來。我早已無法通過劍氣感知你的存在。”
戎語道:“若不然,他也不會派人去枯骨崖蹲守你。”
當年令候逆天而行,以武神劍和那座凝結了雪原眾人信仰之力的神殿,救下鐵匠的性命,並為其創造出一個能夠一舉羽化成神的條件。
但鐵匠羽化未果,最終成為石心人。
從此再想憑借自身修煉成神,已是難如登天。
鐵匠身為第一代石心人,存活將近千歲,壽終正寢。
往後接連好幾代,有男有女,修煉的天賦都不弱。
他們一代代發掘武神劍的潛能,不斷完善石心人這個種族,壽命也在逐步增長。
但距離成神,始終是遙不可及。
因為從各方麵來說,他們哪一個都不及鐵匠。
直到奚曇降生。
此子天賦卓絕,且極有想法。
不再死守著祖宗留下的守護劍意,善於學習歸納百家所長,領悟出諸多劍道。
甚至還大膽嘗試摘心鑄劍,將劍傀術寫入劍心傳承之中。
自此,武神劍與令候幾乎再無任何關係,完全屬於石心人,成為他們的劍心根基。
令候肩上的責任卻越來越重。
由於擔心被始祖魔族知道人類有此潛能,石心人一直在偽裝怪物。
奚曇無需偽裝,簡直像一個真正的怪物。
他的本源為人類,卻比吃過長壽果的長壽人還更長壽。
如今的歲數,比他所有先祖的壽數加起來都長。
然而擁有漫長壽元的奚曇,從不修功德,也不求功德圓滿。
終日裡遊戲人間,既沒有九天神族的憐憫之心,對自己人族的身份也不見一點認同感。
不作惡事,路見不平偶爾拔劍相助,已是他對祖訓最大的尊重。
其中可能還有令候時常“提點”他的緣故。
因此碎心怪物出現之後,其他幾位上神第一個懷疑的就是奚曇。
若是他,勢必要立刻解決。
奚曇不同於其他的大荒怪物。
其他怪物皆為天地自然的產物,他們恃強淩弱的行為,一定程度上遵循著自然法則。
奚曇若當真徹底進化成為怪物,則屬於神造怪物,是令候犯下的一個重大錯誤。
上空雲層內,一聲男子的輕歎傳遞而下,蒼涼而又渾厚:“令候,你本想以石心人證道人神之路,可最終他們卻修成了怪物……石心人因你而起,你拿主意吧……”
見令候無動於衷。
又一名女子聲音自雲端響起,虛無縹緲:“我們也不願意相信,但真言尺……大荒覆滅的預示已是愈演愈烈,危機迫在眉睫,一旦徹底開戰,我等恐分身乏術,還望令候君速速決斷……”
奚曇悚然抬頭,九位太初上神往常見一個都難,竟然一次來了四位?
奚曇下意識便想召喚出殺劍自保,他應是敵不過幾位上神聯手,但卻能拚一拚逃走。
然而恩人麵前,他強行將殺戮之念壓了下去。
“武神大人,請您一定要相信我。”奚曇懇切的望著令候,“請您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自己,無論付出任何代價,我勢必將這個碎心怪物揪出來。”
令候波瀾不驚的開口:“若我不信,你該當如何?”
奚曇嘴唇翕動半響,認命地道:“我不可能和您動手,石心人的命是您給的,您若是想拿回去,也希望由您親自動手。”
他卸掉護體劍氣,微微垂著下頭,聽之任之的態度。
令候卻緩緩說道:“我給你機會。”
奚曇又抬起頭。
“走吧。”令候輕拂衣袖。
話音落下許久,其他幾位上神皆不曾出聲阻攔。
奚曇反應過來,慌忙行了個禮之後,拔腿就跑:“我一定信守承諾,無論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將那碎心怪物抓出來!”
等奚曇一口氣跑遠了之後。
上方才傳來一聲歎氣。
令候仰頭:“你方才也說,大荒將起戰亂,接下來我們有的忙碌,無暇管顧這突然冒出來的碎心怪物。且交給奚曇去查吧,由他去自證清白。”
上方:“真言尺不是已經做出判斷了?你依然相信他是無辜的?”
令候:“我相信。”
“令候君……”
“若判斷有誤,一切因果業報由我一力承擔。”
令候對奚曇的信任,並非來源於他和石心人之間特殊的緣分。
是他對奚曇秉性的判斷。
“奚曇成年之後,曾經跑來詢問我一個問題。”令候至今印象深刻,“他問我,我對他的長輩們有多少了解,他的母親愛不愛他的父親,或者說每一代石心人,愛不愛他們的伴侶。”
令候起初不明所以。
慢慢才領會他的顧慮。
奚曇發現身為石心人難以動情,或許天生無情,那麼他的先祖們,是如何將石心人延續下來的?
為了延續後代,必須擇一伴侶?
奚曇覺得八成是了。
有一個證據,無論男女石心人,選擇的伴侶都是人類。
因為他們和人類結合,能夠誕下純種的石心人,反而看不出體內含有人類的血脈,不引魔族懷疑。
但在奚曇看來,人類絕對不該是石心人的最優選擇。
大荒時代講究道法自然,沒有延年益壽的丹藥,人類的身體素質也沒有修煉的條件,若無奇遇,能活百年都算是佼佼者。
如何成為石心人的伴侶?
奚曇不願意被迫傳承。
即使他向女方言明,自己需要一個子嗣,定然會有女方自願,他仍舊覺得不妥。
可是他又必須傳承。
石心人一脈單傳,體內承載著武神劍的神威。
一旦失去傳承,武神劍將徹底消散於天地之間。
儘管令候一再強調,神劍送出,便屬於他們石心人。
但石心人卻堅持認為,此劍在武神手中,本該佑蒼生,定乾坤。
他們誠惶誠恐。
奚曇雖沒有這種想法,卻也認同此乃祖宗欠下的債,自己身體裡也背著債。
早些年,奚曇不斷發掘自身力量,嘗試剜心鑄劍,都是在努力將體內武神劍的劍氣全部引出來,重化神劍,歸還武神。
可惜努力到最後,奚曇令石心人威名遠播,卻始終無法成功分化武神劍。
反而將神劍劍氣融合的更為徹底。
奚曇最終放棄,他妥協了,將人生的重心全部放在尋找真愛上。
至少,奚曇希望他的兒女是基於愛意出生。
令候認為他鑽了牛角尖,勸過奚曇不必過分執著,他根本不聽。
“即使奚曇品性多有不端,單憑這一處,我不信他會成為濫殺的怪物。何況他麵對真言尺,隻是沉默,而非承認……”
令候講述著,耐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奚曇若不來詢問,令候從來沒想過石心人傳承子嗣,竟還有保持神劍不滅的想法。
除了鐵匠,令候與其他石心人並不是很熟悉。
但鐵匠剜心再生之後,依然擁有各種豐富的情感,和人類沒有差彆,這一點令候比較清楚。
往後幾代應該也是一樣。
至於他們全都選擇人類作為伴侶,他們身為人類,喜歡同類豈不是很正常?
傳承至奚曇,他是一個異類,才會成為石心人的巔峰。
但令候並不是完全了解,不能確定告訴奚曇,他的那些長輩都是因愛傳承子嗣。
目睹奚曇的苦惱,以及他不斷鬨出的那諸多風波,令候心中生出了幾分愧疚。
竟不知自己當年舍神劍救活他的先祖,究竟是對還是錯。
令候再歎:“誰曾想,我同石心人之間的緣分,從起初的機緣,逐步發展成如今的孽緣,真不知還要和他們繼續糾纏到幾時。”
……
隔著記憶碎片厚重的時間牆,燕瀾此刻正站著令候的身邊。
聽他說這話,心中很想告訴他。
糾纏到三萬年後,他與石心人的緣分,已從孽緣變成了情緣。
這世間的緣分,當真是糾纏出來的。
燕瀾正在心底感歎著,聽見薑拂衣道:“雖然有一些不孝,但我很想說一句,我的先祖們好像有點兒不太‘聰明’?”
燕瀾扭頭看她:“嗯?”
薑拂衣朝外公逃走的方向望一眼:“若這份孽緣,隻是源於我們石心人融了神劍以後內心的不安,其實有辦法解決。”
燕瀾挺想知道:“怎麼說?”
薑拂衣琢磨著道:“你想啊,隻需要我家的一個女先祖,想辦法嫁給令候,生一個幼崽,那這孩子既有武神的血脈,又有蘊含神劍之力的劍心,一定意義上來說,也算把神劍還給他了?”
燕瀾:“……”
這還得了?
幸虧她的先祖比較淳樸,沒這麼“聰明”,不然自己的前世可就成了她的祖宗。
薑拂衣瞧他變了臉色,也倏然意識到這一點,拍了下腦袋:“原來是我在犯蠢。”
見她這副模樣,燕瀾微微提起唇角:“這都是緣分使然,武神劍最終由你來還給我。”
擔心薑拂衣會誤會,不等她做出反應,燕瀾先解釋,“我指的並非你我的……後代,我是說,我雖然沒了劍,但你我同行這一路,你曾多少次擋在我麵前,護我周全,早已是我心中最鋒利、最值得信賴的劍。所以石心人欠下的這份‘債’,你已經還了,今後不必再記在心上。”
薑拂衣忍不住誇獎:“我最喜歡你這一點,雖然話少了點,但每句話都能令我心安。”
燕瀾心道自己話不少了,和薑拂衣認識的這一年,他比從前一十年講的話都多。
薑拂衣忽然想起:“說起後代,我覺得我們倆似乎早就有了一個養子?”
燕瀾是真的愣住:“我們倆的養子?誰?”
薑拂衣:“漆隨夢。”
燕瀾:“?”
想問她在開什麼玩笑。
薑拂衣沒有開玩笑的成分,認真分析:“漆隨夢有我的心劍,你的血泉,你說他像不像我們兩個的乾兒子?”
燕瀾:“……”
漆隨夢這個名字,對於燕瀾而言就像一根尖刺。
一入耳,就令他渾身不適,尤其是至今仍然泛紅的雙眼。
他唯一的排解方式,就是避免想起漆隨夢。
可如今聽薑拂衣如此一說,燕瀾心中竟生出一些啼笑皆非。
他之前最在意的“滄佑劍”,以及自己被奪走的血泉,突然變得荒誕起來。
燕瀾不由得垂眸輕笑:“此話若是不小心被漆隨夢聽見,他怕是要被你氣死。”
薑拂衣眼皮一跳:“我隨口一說罷了,你可千萬不要告訴他。”
燕瀾倏然望向她:“我是那多嘴之人?”
薑拂衣不回答,岔開了話題:“說起來,我外公在真言尺麵前,為何不能開口說話?”
若非已經證實碎心怪的確和石心人無關,連薑拂衣也會懷疑外公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外公沒問題,那就是真言尺的問題?
薑拂衣禁不住望向言靈神手中的尺子。
……
周圍隻剩下戎語之後,她在原地佇立良久,終於舉起手中神器,默念一段法咒。
嗡。
真言尺的光芒比之前熾盛一些。
戎語詢問道:“真言,若令候判斷無誤,奚曇實屬無辜,你且告訴我,為何不準他開口自辯?”
真言尺無動於衷。
戎語愈發狐疑:“你竟不解釋?看來的確和你有關,莫不是奚曇觸碰你時,你感知到了一些對你不利的信息?”
九上神裡,言靈神最不善戰。
她的伴生法寶自然也沒有幾分鬥法能力,但卻是九神器中唯一一個擁有自我意識、能以言語溝通的寶物。
除了以精神壓製,令對方言聽計從之外,言靈神最強的天賦是能夠預知未來。
因此關於未來之事的“言出法隨”,其實是一種預言。
言靈神的預言術,多半來自真言尺。
但事關預言,真言尺一貫惜字如金,從不隨意泄露天機,生怕遭受反噬。
尤其是近些年,真言尺變得異常沉默。
若非戎語強迫,他甚至可以幾百年不主動開口講一句話。
戎語知道原因,身為器靈,真言最大的心願是能夠脫離神器,成為獨立的個體。
自誕生於太初之日起,他苦修至今。
渡劫期將至,成敗在此一舉,更是需要小心謹慎。
戎語再問一遍,聲音頗為嚴肅:“究竟是奚曇還是那碎心怪物,關係到你渡劫之事,令你不惜違背你的天職,擅改奚曇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