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地聽見一聲輕笑,宴不知低低咳了幾聲,日光傾斜落於他長睫,仿佛鍍上層金粉。
“多慮了,那塊靈石是由和光凝成。我清楚我的狀態,不會隨意透支自己。”
殷晴樂住嘴,內心腹誹,怎麼峰回路轉,反倒她變得理虧了。她不再說話,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伸手揪了揪宴不知的衣角。
宴不知穿的,依然是那身月牙色舊衣。修真界的法衣有自淨功能,如今半點血跡也看不見,像是嶄新的一般。可殷晴樂沒法習慣,她總覺得,衣角處還沾著點點紅梅。
她聽見宴不知問:“還生氣麼?”
“有一點,還有一點點。”殷晴樂移開目光,仍記著他不肯喊自己,“但沒關係了,咱們先回客棧,我去把這些東西交給溫姐姐。”
此時正值午後,頭頂的冬日陽光懶洋洋直照下,映在鵝黃色的長裙上,流動點點波光。法衣上靈力蕩漾,穿著它的凡人剛好能夠承受,不僅如此,在靈力的滋潤下,身上的瑕疵愈發暗淡。
宴不知溫聲道:“那晚,宴嬌嬌之所以說你醜陋,是因為修道之人得益於天地靈氣,形貌體態皆會有細微調整。凡人無法受益於此,因此和修士站在一起時,難免會相形見絀。但現在,她應當無話可說。”
“是嗎?”殷晴樂回頭,朝宴不知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看來我在慢慢變好看。”她的神情渾不在意,宴嬌嬌的那句笑罵,似乎早就被殷晴樂拋到九霄雲外。
宴不知彎起唇角,側眸,發現天儘頭的那縷陽光,不知何時也照到了他身上。他愣怔片刻,回首看殷晴樂,情不自禁地與她一同笑了起來。
客棧內,殷晴樂敲了好幾下溫如月的門,都沒有回應,好容易有了答複,也隻有句:“阿樂妹妹,我過一陣子再來找你。”
殷晴樂等了許久,隻能先把布包從窗戶裡遞進去,回房間等溫如月。
這“過一陣子”,就是好幾日。等殷晴樂終於等到溫如月時,醫修的神情滿是疲憊。溫如月深深看了眼宴不知,朝殷晴樂招了招手。
“阿樂妹妹,與我來一下。”
她眼底發青,顯然是許久未曾調理,把殷晴樂帶到自己的房間裡,簡單把瓶瓶罐罐和調試的法器整理一邊,溫如月扶住額角,皺眉問。
“你的兄長,是何時中毒的?”
“大概是……半月前?”殷晴樂不知道溫如月問話的原因,老老實實回答。
依照原劇情,宴不知在被誘騙飲下毒酒後,就被晏家關入冰牢。度過生不如死的七日後,這才迎來判決。從當下往後倒退,約莫是十餘日的時間。
溫如月搖了搖頭:“不對,他中毒的時間遠不止半月。你兄
長體內的寒毒不似尋常毒素,那毒藥在他體內,像是活過來一般,要達到這樣的效果,絕非一朝一夕可成,須得長年累月。可他才二十歲,除非從母親腹中就沾染毒素,不然,他體內的寒毒絕不會記得這麼深。”
和《問天道》中的劇情不一樣?殷晴樂微怔,她張了張口,正想追問,間溫如月眉頭輕皺:“阿樂妹妹,你且伸手,讓我看看你有沒有染上寒毒。”
要是兄長生來帶毒,作為他的親妹妹,平安長大的概率小之又小。溫如月三指搭上殷晴樂的手腕,細膩清涼的真氣在她體內轉了一圈又一圈:“還好,你很健康,不曾有恙。”
殷晴樂沒有在有關的話題上多費心思,她焦急地追問溫如月:“你說阿兄極早就中了毒,可我是親眼看見,是宗門灌了阿兄毒酒,他才會變得如此虛弱。”
她緊抓溫如月不放,意圖理清劇情脈絡。從穹痕淵最終戰起,《問天道》一書的劇情就偏離了她的印象,殷晴樂在記憶中慢慢摸索,想要抓住其中的邏輯。
溫如月沉吟片刻,提出假設:“我沒有檢查過那杯酒,但依照他身體的情況,那杯酒或許和你想的不同。它並非毒酒,而是起激發作用,把長年累月積攢在你阿兄體內的寒毒,同時激發出來。阿樂,你在聽嗎?”
殷晴樂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溫如月,她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感到遍體生寒。她原以為晏家把宴不知拿來當替身,在找回少宗主後,改變主意準備把他擊殺,就已經很過分了。沒想到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讓宴不知活著。
她艱澀詢問:“那寒毒,究竟是怎麼積累的?”
“這我便無從得知。”溫如月搖了搖頭,手指在身旁托盤輕輕一撥,微波蕩起的靈力麵立時浮出濃淡不一的咒文,她勾手把咒文揭起,浮在半空,展示給殷晴樂看。
“要是能拿到毒藥的樣本,我還能仔細研究。你好好回憶,自你兄長前去宗門,吃過什麼,或是用過什麼修煉的法器。”
殷晴樂緊皺眉頭,五指攥住衣角:“我回去想想。”她轉身欲走,卻再度被溫如月叫住。
“等一下。”溫如月輕聲道,“我話還沒說完。”
她祭出靈力,放出門外探尋一圈,確認無人偷聽,這才示意殷晴樂接近,整容對她說:“我先前說過,你兄長體內的寒毒,像是活的一般,它會不停地滋長。即使被用靈力、草藥壓製住,也隻能減緩生長的速度。”
“不停滋長的毒素,我曾在五十年前下山行醫時見過一次。”溫如月眸色沉沉,“我到過一個城鎮,裡麵的人信仰他們的‘神明’,日日祭拜,卻在一日忽然集體癱瘓,形容奇怪。”
神明。
殷晴樂又聽到了這個詞。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回憶起當初誅魔靈陣中看到的,那尊巨大的神相,短短幾日,這個詞已經在她耳中出現了數次。
“然後呢?”她心頭湧現不祥的預感。
“我一個都沒救回來,他們也是身中寒毒,但作為凡人根本壓不住,毒素發作極快。從
數百人齊刷刷倒下,寒毒一共爆發了三次,一日一次,短短三日,那地變作一座死城。不僅如此,那些死者模樣可怖,他們倒在床上,仿佛被吸乾。”
殷晴樂靜靜地溫如月講述,溫如月見慣身死,再談起來此事時,眼底仍流淌出自責和怨恨。殷晴樂似乎能看到,漂亮的醫修立在臨時搭建的醫棚中,麵色鐵青,無助地看著躺在地上的人一個個死去。
“他們身上中的毒,和你兄長有些相似。”溫如月說,“我就是察覺出這點,才來告訴你。”
殷晴樂原本就發涼的身體,在聽到溫如月的話後,徹底像掉進冰窟窿一樣。她渾身發麻:“宴……阿兄他,他也會死嗎?”
溫如月抬眸看她,眸色深沉。殷晴樂坐直身子,忽然覺得眼下的情形有些熟悉。簡直像是穿了白大褂的醫生正襟危坐,對忐忑不安的家屬說:“根據檢查報告,你的親人患了絕症。”
“這要看運氣。”溫如月道,“要是能趕在最後的日子前解毒,或許還有救。他已經發作過一次,如果他中的毒和我此前遇到的鎮民所中之毒相似,第二次發作時,症狀怕是會和第一次截然相反,待發作第三次,那就徹底沒救了。”
殷晴樂:“那麼,距離第二次發作,還有多久?”
“我不知道,他感染的這份寒毒很奇怪,雖然也會爆發,但在尋常日子裡,也會不斷擴散蔓延,若是情緒大幅變化,也可能給他造成痛苦的折磨,加快蔓延的速度。但那時要是能緩解,或許有助於壓製毒性,延緩爆發的時間。”
溫如月說完,她擔憂地彎下眉頭,傾身向前靠了靠:“阿樂妹妹,你還好嗎?”
殷晴樂低著頭,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霍然抬頭:“溫姐姐,我沒問題。隻是,彆和我阿兄說這件事。”
這下換成溫如月驚愕了,她還在想辦法安慰殷晴樂,卻沒想到少女幾乎在瞬間恢複元氣。明明是個在普通不過,修為半點沒有,卻以手按在胸前:“不就是解寒毒嘛,隻要全力以赴,一定能找到機會。”
溫如月眯起眼:“我答應你。”她靜靜地看著殷晴樂。
“比起這個,溫姐姐,要是寒毒蔓延的話,該怎麼緩解他的痛苦呢?”少女握住手中那塊漆黑的法器,雙眼亮閃閃的,像空中的明亮的星子。
殷晴樂努力地拋掉心間酸澀,拚儘全力讓自己振作起來。她在怕什麼?她已經知道了消解寒毒的方法,隻是一時間受限過多,沒法一個個找出草藥。等她解鎖【標識】的權限,什麼玉蘭枝、九陰木……還不是手到擒來。
她如此樂觀,溫如月作為醫師沉重的心情,竟也稍稍緩解,她低頭笑了笑:“常道君說,阿樂妹妹雖年少,卻有豪俠之氣,看來確實如此。”
殷晴樂突然被誇,忍不住小臉泛紅,再度低下頭。頭頂傳來溫如月的聲音:“緩解的方法……應當就是乖乖吃藥,適當休息,還有,保持好心情。”
“這個簡單。”殷晴樂鬥誌昂揚,“我監督阿兄,保證完成任務。”
溫如月
纖纖十指輕托下顎,露出玩味的微笑:“可你的那位兄長?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似乎沒有乖乖吃藥的打算。”
“怎會如此?”殷晴樂震驚。
“我今晚找你時,特地看了他的麵色,並無好轉的跡象。”溫如月道,“要是不信,你可以找機會要他祭出靈力,若他有按要求服藥,唇色會紅潤不少,至少不會像先前那樣,看不出半點血色。”
殷晴樂點頭,將溫如月的話記在心裡。這點倒是簡單,常安道一直對宴不知的天賦表現出極大的好奇,等宴不知再恢複些許,她就把二人拉到一起切磋,定能看出些許端倪。
惱火地敲了敲額頭,平複心情,殷晴樂起身告辭。走到門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詢問:“溫姐姐,那些中毒的鎮民死後,他們所崇拜的‘神明’怎麼樣了?”
溫如月微愣,不曾想她為了和殷晴樂闡明宴不知的情況,講了件過往之事,殷晴樂卻注意到了這樣的一個細枝末節的事。
“我不清楚。”她皺眉想了想後,如實答道,“我在確認城鎮沒有幸存者後,就直接離開了。但世間沒有神明,那些神相木偶,不過是被寄托希望的死物,信徒死去,無人擦拭照料,自然就後發黴生蟲。一晃五十年,恐怕早就腐爛了。”
“要是沒爛,等我見到它,也要把它砸爛。”醫修柳眉倒豎,道出句極不符合人設的話。
殷晴樂不置可否,朝溫如月道了聲謝,離開了房間,合上木門時,她的眸光一點點變暗,終是壓不住心頭的難過,倚在房門上輕歎一聲。
她想起了原著劇情中,男主與宴不知決戰時的場景,那段的描寫實在太過令人心顫,以至於殷晴樂甫一想到,文字就能清晰地在眼中浮現:
戰鬥已然到達了最後階段。
重劍帶著淩厲的殺氣,斬向眼前的魔頭。
魔頭白衣墨發,手持薄如蟬翼,嗡鳴陣陣的仙劍,看向渾身浴血的常安道。他嘴角掛著血漬,於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幽幽藍光。他安靜地站在原地,仿佛他依然是那名仙風道骨,深藏功與名的玄赤宗少宗主。
下一瞬,黑金色的重劍貫穿他的胸口,劍尖轉動,攪爛心頭血肉,再橫向劃出。鮮血飛濺,哪怕修為高如化神,命脈受損,也再無存活的可能。
宴不知不閃不避,他伸出兩指,夾住了那柄重劍,叫常安道無法抽離。
他的眼中一片幽藍,口中流出更多的鮮血。明明已經死到臨頭,他卻輕聲笑了一聲。那是他入魔以來,第一次發笑,暢快無比,夾雜解脫的滿足。
反手一劍,大片的銀光灑落。宴不知的愛劍和光發出尖銳的叫喊,帶著無窮無儘的,肆意的灑脫,刺向常安道。
殷晴樂穿書前,《問天道》剛好更到這一章。按照主角定律,常安道一定不會死,他必然能躲開那一劍。再不濟,長期掉線的女主也會突然詐屍,救活常安道。這場轟轟烈烈的戰鬥,死的隻有宴不知一人。
就是這一段,看得殷晴樂雙眼通紅,腦袋一熱,蹲在電腦前瘋狂打字,抒發
心中怨恨。現在想想,宴不知死前,究竟在忍受些什麼。
殘缺的靈骨還疼著,崩壞的靈台會帶來眩暈和耳鳴,那點藍光,是他身上的寒毒在發作嗎?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與首次發作相反的症狀,那一定已經是第三次爆發。
三年,從常安道第一次對上宴不知,到成功擊殺他,前前後後隻用了三年。那是不是可以說,如果按照原劇情走,宴不知的壽命也隻剩下三年。到那時,就算常安道不殺他,他也會死去。
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憑什麼?憑什麼?
殷晴樂走到房間門口時,腦子裡還是亂哄哄一片。她察覺自己的情緒很不對勁,在門前站了一陣,轉身往樓下走。她來到櫃台門口:“喬老,您先前說為我預留了房間,我現在還來得及住進去嗎?”
她不能影響到宴不知。
“當然,這本就是為了答謝那二位仙長的庇佑,特地為你準備的。”喬老從賬目中抬頭,笑眯眯地答道。
他身邊站著名姑娘,年齡與殷晴樂相差無幾,模樣秀氣靈動。她抬起頭,和殷晴樂打了個招呼:“姑娘安好。”她是喬老的小女兒,幸得常安道與溫如月的庇護,從妖鬼手下幸存。
她剛打完招呼,忽然神色一滯:“殷姑娘,你是哭了嗎?是和你兄長鬨脾氣,才打算搬離房間嗎?”
“怎麼會,我和阿兄關係可好了。”殷晴樂扯出微笑,隨便敷衍,“隻是我們年紀都大了,不適合平常時間共處一室。他身體漸好,我就打算搬出去。”
自信滿滿地,成功把那二人給忽悠得相信。喬老笑嗬嗬地把房間鑰匙給殷晴樂,引她到對角的一間房。
喬老說的沒錯,那兒確實離宴不知的房間不遠,但也隻有離宴不知遠遠的,殷晴樂才能一點點把心緒平靜下來。
她緩和許久,繃緊唇角,慢慢地,打開手機。還沒來得及點開屏幕,門外響起熟悉的聲音。
清潤的,溫和的,帶了點生疏和晦澀:“殷姑娘,你為何要離開?你是,還在生我的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