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洞府中, 男人沒有說話,緊抿著薄唇站在不遠處。他手裡的靈戒中裝的是泯都繡娘做的小衣服——鳥用的那種。
沒有假手於人,他親自去取了一趟。
可是回來就看到自己精心準備的窩變成了碎片, 而罪魁禍首是這個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還是長翅膀的。
如果有了解清虛門太上長老的人在此,恐怕會明白當年他一人一劍前往無儘深淵追緝魔族的時候也看起來沒有這麼, 無措。
銀發男人垂在身旁的手指微微屈了下, 然後終於向前走了幾步。
他的手似乎停在了半空中。
這雙像玉雕一樣完美的手是提劍的、用來殺人的,在玄殷漫長的生命中,沒有人教過他如何用這雙手去善待其他脆弱的生靈。
小姑娘抬頭看了他一眼, 很自然地伸開了手。玄殷的唇又抿緊了些,僵硬地穿過她的胳膊, 把小孩從一片廢墟中抱回了玄冰床上。
萬年玄冰異常寒涼, 女孩打了個噴嚏。
男人的眉眼又低沉了幾分,匆匆脫下外袍墊在她的身下。劍修玄色的衣衫和她墨色的長發壓在了一起, 讓鶯靈化型顯得更小了。玄殷旁邊, 微微低著頭。
寧枝打量著攻略對象。
——銀發帥哥,不愛說話
現在加上了一條,
——笨手笨腳
「寧枝:未來的我怎麼說的?給他找點事做省的無聊的想死?」
「151: 嗶嗶嗶。」
小姑娘心裡默默對自己這個人工智障係統歎了口氣。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新身體。她是直接從窩中變成人形的,所以自然那些木頭的碎屑黏在了她的腿和腳上。木屑粗糙, 紮的她難受, 而且雪白的皮膚因為敏感而泛起了大團的紅。
——我是來做任務的,不是來遭罪的
這個思路一旦確定, 小姑娘微微昂起頭, 語氣帶著頤指氣使:“愣著乾嘛,給自己找點事做好不好。”
銀發劍修一愣,他不是沒有看到她腿上的紅腫,但是鶯靈看起來明顯是個女童, 活了上千年的老劍修太上長老覺得不太合適。
太上長老陷入了天人交戰之中。
看他一直傻站著,寧枝以為玄殷不樂意,於是小女孩非常無奈地歎了口氣,用自己嬰兒肥還沒有褪去的小手一點點擦那些木屑。
她本來就不太習慣突然變小的身軀,這些木屑又細又碎,半天也弄不好。反而因為她這麼一擦,泛紅的地方變得更多。寧枝有點生氣,下手用力了幾分,卻突然被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捏住了手腕。
她有些驚訝,這個冰塊竟然真的有體溫。
寧枝被這個想法逗笑了,開心地晃了晃腿。
男人僵硬地用一隻手抱起她,另一隻手幫她蓋住袍角,然後將小姑娘帶到了變成溫泉的寒潭旁邊。
他挽起袖子,沉默地垂著頭。
男人握劍的手很穩,也異常細致。一點點把那雙粉白色腳上的木屑和傷口都清理乾淨。然後捧起水幫她衝走傷口旁邊的灰塵。
玄殷全程都沒有抬過眼,也一直用手按著她的袍子。
等把一切都做好,老劍修才默默開口教育:“男女授受不親,不要隨便信任彆人。”
他像一條手足無措地惡狗,既想好好教育一下危險意識淡薄的女孩,又不敢把話說的太重嚇到鶯靈。
良久,冰山劍修又憋出一句:“下次注意。”
過了幾秒又連忙補充:“沒有下次。”
小姑娘聽著他這費勁的發言,愣了一下。
寧枝這才反應過來他表現這麼奇怪的原因,自己現在的軀體太年幼,要是真的毫無芥蒂地幫她洗腳恐怕真的是變態了。老寡王呆是呆了些,人不算太壞。
但麵上,小鶯靈依舊笑嘻嘻地:“你不是我師傅嗎?”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啊。
十五歲的寧枝來自於現代,正是在任務巔峰肆意瀟灑的年紀。她隻會慢悠悠地用文字遊戲捉弄玄殷,卻不會知道這兩個字對於一個修士的含義。
那處,銀發劍修愣在了原地。
師傅這個名頭本來就是掌門提出來的,他順著這個台階將小鳥帶回了自己的洞府。那個時候也從未想過她會變成人型。
從靈寵到陪伴,再到徒弟。
這是完全不同的。
修真界時光輪轉,父母親人都可能不在。但是那句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是刻在每一個修士靈魂中的傳承。師徒甚至是比道侶還要不可分割的存在——以我之手,引你入道。
他修煉千年,孑然一身。
師傅這兩個字是從未有過的責任,也是未來無窮無儘的羈絆。
男人的喉結輕輕動了下,他不是一個擅長表達的人。他也不擅長教誨旁人,漫漫仙途都是自己一個人闖出來的荊棘叢生之路。多可笑,猶豫躊躇的那一刻他竟然是畏懼了。一個所向披靡的劍修被突如其來的驚喜衝昏了頭,開始瞻前顧後。
“……妙峰山清冷,不適合修行。”
鶯靈太小,正是脆弱的時候,他怕她會呆不住。
“我獨身一人慣了,從沒有收過徒弟。”
自己隻是她見到的第一個人,總有更好更和善的師傅,他怕她會後悔。
寧枝皺了下眉,學校周日晚上加訓的那些項目比拿把劍比劃比劃危險多了,這老冰山是不是嫌她弱啊。她有些莫名其妙:“你瞧不起我?”
玄殷更多的話被這一句堵了回去。
他抬起手輕輕摸了摸她的發:“也罷,你願意留下就先住在妙峰山吧。”
不行拜師禮,也給她留個退路。
雖然這個可能讓他的心微微沉了些,但是看著終於笑開了的女孩,他也努力學著勾了勾唇角。
銀發的劍修自己抱著劍在床邊打坐,鴉羽色長發的女孩一個人霸占了床上所有的位置。漂亮的白色羽毛搭在她的臉側,簇擁著精致的容顏。
一夜好夢。
…
泯都的清虛門出了件奇事,
太上長老收徒了。
誰收徒了?
太上長老啊……
啊??
聽到這話的茶客大多一口水噴到對麵人的身上,也來不及道歉就往樓下說書先生的身邊跑,滿眼睛都是不敢置信。
清虛門的那位老祖宗熬死了多少人掌門了,從來也沒見對哪個天才加以厚望。怎麼這天不下雨不下雪的就突然收了個徒弟。何方神聖?哪家新秀?
說書先生把擋在嘴巴前的書叩在桌麵上,兩隻手指頭輕輕往上麵一搭。
好奇的茶客一咬牙,從靈戒裡拿出兩串靈石掛上去。肉痛的呲牙咧嘴,仍不忘記催促:“快說快說。”
先生得了好處,一拍驚堂木,吊足了人們的胃口:“說到這太上長老的徒弟究竟是何人呢?誒,這個人來頭可不小。”
“怎麼說?”
“這位徒弟有個了不得的師傅……
那正是清虛門鼎鼎有名的太上長老!”
二樓的兩個茶客又一口水噴到了彼此身上。給錢打賞的修士氣得臉都紅了,這人分明什麼都不知道,用幾句廢話來搪塞。
“你把靈石還我!”
說書先生伸起一根指頭搖了搖,示意自己還沒說完。
“太上長老沒辦拜師大典,咱們這些人自然無從知曉那位徒弟的身世。可是老夫我在泯都說了兩百年的書,對清虛門的輩分排位可謂是信手拈來。你可知這小徒弟在清虛門排什麼號?”
修士聞言一愣,當今掌門是清虛第四十三任主峰峰主,太上長老自三十一任掌門在時就已經是太上長老。正是因為分不清輩分,所以大大小小的修士都稱他一聲太上長老。說書先生這個問題有意思,若是太上長老收了徒弟,彆人該怎麼叫這個徒弟呢?
他乾脆搖頭:“我算不來,你說說?”
先生又把擋著臉的書放下了,伸出了一根手指頭。修士憤憤掛上了一串靈石。
“哈哈,要說這清虛門傳承上千年,太上長老的輩分早已算不清楚。所以常理而言,內門弟子都應該叫這徒弟一聲……小師祖。”
修士已經氣昏了頭,這個江湖老騙子用三句廢話騙了他三串上品靈石。在場的人那種悲憫的眼神更加刺激了他。
男修左手握緊了拳,用力揮了出去。
…
“小師祖!”
正午的太陽最是毒辣,諾大槐樹落下的陰影中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靠在搖椅上,左手捧了個開好的青白果,慢慢搖著。
她聽見叫喚,輕輕抬了下眼簾,看著氣喘籲籲的小修士給她拿了盤糕點。
“我出任務回來路過泯都城,順手給您買的。”少年的臉被太陽曬的發紅,明明是冬日,糕點卻半分沒有冷,還冒著熱氣。
陪在寧枝身後的內門弟子嫌棄地轉過頭去,這人真能瞎扯。他出個任務是去無儘海附近的,怎麼可能順路順到泯都城?真是為了撒個謊無所不用其極。
小女孩笑了,她的酒窩很淺,頭上代表心情的呆毛晃了晃,把旁邊專心練劍的幾人都萌的偷偷往這邊看。
“謝謝你呀,辛苦了。”
“好好修煉。”
來自小師祖的叮囑,紅臉少年暈暈乎乎地道謝,連自己怎麼離開的都不知道。
他走後,寧枝就繼續靠在搖椅上發呆。
她覺得未來的自己確實有心了,這個任務和她期待的退休養老生活一模一樣。不需要走路也不需要訓練,每天扮演個任性小孩,攻略人物的拯救進度自己就在漲。非常高效環保。
她現在的日常就是被玄殷送到這個像少兒托管所一樣的地方,美其名曰和同輩一起修煉,但實際沒人指望她從椅子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