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拚命說服自己放手
“累吧?”
齊憑裡手臂上的傷已經不在流血,他站在幾丈開外看著少年和少女的身影。
“自清虛門開宗以來,曆任掌門都遵循著這個規定。無論修為高低,輩分大小,若是登青雲梯必要一步一步自己走上來。”齊雲石是掌門的徒弟,他這話自然是說給可能不知道這規則的人聽的。
寧枝抬頭,清虛門三個遒勁有力的金色字跡刻在朱紅的牌匾上,隱入雲端。太陽初升,信鴉振翅,仙鶴高飛。
“既然修的是仙途,求的是長生。‘平步青雲’的意思不好。”少女突然開口,引起了齊雲石的側目。
十六七歲的姑娘將頭發高高綁起,露出清晰漂亮的下頜,暖金色的光落在她的側顏,讓睫毛落下精致的陰影。
她是清虛門的小師祖,擁有著遠比他們這些人更高的起點。但是她卻一語道破了這萬級石階的深意。
“既然是逆天而行,就該叫天梯。”
齊雲石被這個簡單粗暴的命名方式逗笑了,也覺得有趣。每日上山爬這石級累的半死,哪裡能稱得上平步青雲?就該叫天梯,插進天裡的梯子。
他們修士順應天道卻逆天而行,當有這樣的魄力。
“回頭就和師傅去說!”
齊憑裡被兩個人的一唱一和逗笑了,他撐著劍回身,少女眉眼精致,自家師弟看著她的笑一直傻樂,連耳尖什麼時候紅了都沒發現。
年長些的男修搖搖頭,
仙途漫漫了無趣味,有這樣的故事點綴才叫不負旅程。
…
妙峰山,彆院。
掌門笑嗬嗬地自己帶了一壺茶,倒出來是讓人心裡一驚的幽綠色。
“玲瓏青,上好的茶。”
他抿了一口,被酸澀的味道嗆的咳嗽了好幾聲。
銀發劍修手中的劍譜沒有放下,甚至連起身倒杯水給對麵之人的動作都沒有。
“喝不慣的東西就不要嘗試。”男人冰冷的聲音像天山上的雪。
中年男人一挑眉,伸手把玄殷的劍譜搶了過來合著放在了桌麵上。沒了書頁的遮擋,兩個人是真真正正地四目相對了。
“你喝不慣,有的人可喜歡。”
清虛門在這片大陸存在了千年,能在這諾大宗門中坐上掌門之位的人也絕非是一個隻知道品茶吟詩的普通人。永泉的事情不是意外,有一個讓掌門忌憚千年的人出現了。
在知道對方還活著的那一刻,掌門心中竟然不是憤怒和恐懼,隻是深深的複雜。那個孩子從死亡中回來,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銀發劍修拿回了劍譜,沒有著急翻開。
同樣也沒有開口。
“玄殷!你有容人之量。卻可曾想到他怨氣滔天,非要出這一口氣嗎?”
掌門手中的玲瓏青在杯內微微搖晃,彰顯了主人並不平靜的內心。
——魔尊出世,那個傳說又印證了幾分。
銀發劍修相比之下要冷靜太多,他望向院落外麵種的桂花樹。是小姑娘三五歲時鬨著要種的。如今已經鬱鬱蔥蔥了。
“欠他的,總是要還的。”輕描淡寫。
掌門心中無名之火又起:“清虛門是欠他。可是你不欠。”
如果不是那個瘋女人一定要將她的孩子……玄殷又怎麼會失去父母?又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冰冷漠然的模樣。
上一輩的恩怨,
鬨到現在還不夠嗎?
他看了眼眼眸中依然平靜一片的男人,突然感受到深深的無力。他不太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不管昔年誰是誰非,如今天下蒼生危在旦夕,他絕不會因此有一絲手軟。
掌門看到了那顆桂花樹,換了個語氣:“我是沒有想到,你竟然讓你的寶貝小徒弟去。”
“合骨劍在,不會有什麼事。”劍修終於喝了一口茶。司耀的事情著實沒有什麼好談的。
“哈,也對!還有一隻天魔級的樟靈花呢。”
掌門玩笑間便吐露出恐怖的事實——他也知道寧枝發帶上的花的來曆。
銀發劍修絲毫不驚訝,微微頷首。
掌門被他這幅氣定神閒的樣子氣的咬牙,翻了個白眼,突然想到什麼一般神秘兮兮地湊過去:“你說,清虛門會不會有什麼千年一遇的喜事呀?”
作為旁觀者,他看的清清楚楚。
能把合骨劍眼都不眨地送出去,玄殷要是對那小丫頭沒有一點私心,他今天就把掌門之位傳給齊雲石!
銀發劍修喝茶的手微微頓住。
掌門見狀一拍手,站了起來:“想不到啊想不到,你這棵鐵樹還有開花的時候。”
他說話又毒又欠,接著便提起了當年沒有辦的收徒大典。這真是陰差陽錯成全了一樁佳話,現在若是反悔,旁人也說不得什麼。當年要是真的把收徒的奉茶、敬天、祈福都做了,現在可就不好辦咯。
中年男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促狹和八卦的笑。
卻見到玄殷的手放了下來。
男人沒有抬眼,低聲說:“她於我是責任。我於她卻隻是長輩。”
這是回絕的意思。
沒有人知道這短短的十年對於玄殷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孤寂清冷的生命中出現了一聲清脆的:師傅。
從此便是一生難以割舍的存在。
他為了她將千年樸素的洞府裝成了隻有孩子才喜歡的樣子;清虛門太上長老提劍的手為她學會了清洗被褥、紮攏長發。孑然一身的劍修為了沉睡的徒弟走遍了這座大陸。
甚至她第一次獨自出門,連自己的本命靈劍都送了出去。
他對她,怎麼可能無情。
偏偏是在意到了骨子裡,才會生出遲疑,甚至恐懼。
明媚活潑的鶯靈是玄殷親自帶回來的徒弟,所以劍修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如若不然,他也稱不上這一句師傅。
可是她化形以來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相處最長的也是他。
她十幾歲的年紀,甚至還沒有踏上所謂的仙途,又怎麼會知道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真正能相伴一生的存在。
——她的依賴,會在她離開清虛門……甚至,離開他以後便成再普通不過的依重。
思及此,銀發劍修的心下痛了片刻。男人皺眉將冷去的茶放在一邊,重新打開劍譜時,卻發現一個字也讀不進去。他又垂下了眼。
掌門歎了口氣。
玄殷的性子他不是不了解。修無情大道之人最是冷情,可也最是深情。否則,對方不會在父母離去後毅然決然撐起清虛門,千年也未曾丟掉過這些繁瑣的責任。
劍修對徒弟的特殊,他看在眼裡,心中卻是高興。
——一千年過去,終於有人能夠再次站在玄殷的身邊。哪怕隻是吵吵鬨鬨的,也給這塊冰冷的木頭帶去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生機
“你想的太多了。你又怎麼能知道她並非不喜歡你呢?”
銀發劍修沉默著。
久到日上三竿,桂花樹下的陰影越來越小。
他輕輕說:“我對她,隻有師徒之情。”
那些從不能對人提起的感情最終變成壓抑在血脈裡的冷靜。他和她處在不對等的關係,不對等的年紀。
他又如何能拿千年漫長的光陰,去綁住一隻注定高飛的鶯鳥。
“我對她隻有師徒之情。”他重複了一遍,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著這句話。
是十年光陰裡停滯兩秒的無言相視。
是年長者不得已的自持。
院落的門動了下,少女帶著明媚的笑站在外麵,不知道聽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