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起方才因著這人被主子挑理, 心中自然不願意有好氣。可是還未來得及應聲,便聽見馬車內男人聲音淡淡:“難為秦家主親自前來,是我待客不周。”
這話說的毫不客氣。
若是換個脾氣不好的人來恐怕就要當場發作。
容和景不愧是陰陽怪氣的第一高手, 表麵上是說自己不懂禮貌, 實際上是在暗諷秦以何身有殘疾, 腿腳不便。更深一層的意思是——一個出行隻能靠輪椅的男人不遠千裡趕到此處, 恐怕不是想品茗聊天這麼簡單。
秦以何不在意地笑笑,手裡轉動的佛珠還是同樣的速度。更讓人驚訝的是,秦崇久竟也十分冷靜, 顯然和傳聞中的那個空有一身武力卻毫無頭腦的二世祖相差甚遠。
容起心中微微打鼓。
好在,輪回宗的現任主人發了話, 將他這個做下人的從尷尬的場麵中拯救出來:
“來者是客,請進吧。”
容起吸了口氣,彎腰躬身將左手放在胸前,更加慣用的右手挑起了內室的簾子。秦以何笑著道了句謝。秦崇久依舊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容和景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大陸上最為卓越的占卜師。傳聞秦以何隻需要一眼就能看穿前世, 明朗今生。
今日一見, 是一個俊朗溫潤的青年男人的模樣。
倒是和想象中年逾古稀的樣子相距甚遠。他不信命理, 所以對此並沒有什麼看法。他原本可以不蹚今日這份渾水,但是既然對方主動上門求見, 那便見吧。
秦以何進入內室後並未著急,他依舊是那副和和氣氣的樣子, 看著容和景冷淡地替他泡茶。
占卜師的視線落在容和景腰間的玉佩上,頓了頓, 然後勾起一抹更加自然的笑。
當輪回宗宗主將茶杯奉上的時候,秦以何從容地接過,開口:“不知您的眼睛好些了嗎?”
容和景並沒有驚訝,也沒有憤怒。
隻是抿了口手中的玲瓏青:“托您的福, 並無大礙。”
有人說過,權力是一個人最完美的修飾。多年過去,容和景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在家族中備受製衡,對先天的缺陷耿耿於懷的少年了。
現在的他比從前褪去了一份莽撞的野性,多了些在權力更迭洗禮下塵封的煞氣。老狐狸和小狐狸對視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對方的算盤。
容和景來到秘境是因為收到了一封密信。
對方在信中隻寫了一句話——你也許好奇,她是怎麼消失的。
輪回宗的宗主不知道寄信的人是誰,但的確對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好奇。於是就有了外人所看的那樣,避世的宗門終於出現在人前,甚至是由宗主自己親自前來的。隻是無關緊要的人不會想到,容和景所感興趣的從來都是不是傳聞中秘境內的那些奇珍。
因為他有更加珍貴的寶藏,流落在外。
當年容卿身隕後,他悍然接手了對方的一切。容家和宗門的人傾巢而出,揚城封鎖了3天3夜,不要說一個剛剛恢複修為甚至沒有築基的人,就連大宗弟子都不可能消失地了無痕跡。
所以容和景好奇,他的珍寶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
狐狸一樣的男人用粗糲的拇指輕輕摩挲了下杯壁外沿,抬眼道:“都說您洞察世事,可解這世上一切困惑。”
那麼你費儘心機約我而來,想必就是有了答案。
秦以何也是不慌不忙,他手裡的佛珠是上好的檀梨木,出手溫潤生香。這位神秘強大的占卜師隻是給出了問題,卻並沒有帶來答案:“相反,我也需要您解我的惑。”
他伸手,秦崇久從空間靈戒中拿出了一份記錄,是從揚城起出海穿無儘深淵到無名島的通關文牒。
容和景掃了一眼,看到了時間:“你是說,她混入了商隊。”
這似乎是唯一的解釋。
秦以何微微一笑,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俊美儒雅的男人看著外麵各色走過的修士,語氣不詳:“我認識的寧枝,是一條鮫人。”
容和景喝茶的手頓住了。他的神色微微變化了一瞬。他並非是不相信這個不速之客的言論,隻是他更好奇的是——秦以何究竟想說什麼。
“容宗主認識的那位姑娘,十多年前是金丹期的修士,在永泉救起了上一任容家的掌權人。後來她出現了人間界的一個小家族中,當了十年的婢女。”
“您比我更了解她,所以我好奇的是——您認識的寧枝,年歲如何?”
容和景怔愣,坦誠道:“不過百歲。”
秦以何笑的更加真切,他得到了一個雖然想不到,但是更加有趣的答案。為了回報給他答案的人,壞心腸的占卜師給出了更加讓人震動的信息。
“也許您不曾了解,650年前清虛門太上長老玄殷的徒弟,也叫寧枝。”
一個人不可能出生在600年前,然後在600年後依舊有著不到百歲的骨齡。
這是一個無解的悖論。
容和景遠比想象中的平靜,所以他問:“那她去了哪裡?”
“被太上長老親手所殺,魂飛魄散。”
容和景抬眼,眸光淩厲。
秦以何終於將這個六百年的秘聞說出口,不知為何,他心中開始有點隱秘的興奮。他知道,那個漂亮的少女身上藏著無數等待發掘的秘密。當困惑越多的時候,也許就是最接近謎底的時候。
他並沒有給容和景繼續開口的機會,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那條鮫人也死了,死在了無儘海中。”
容和景捏緊了手中的茶杯。
占卜師歪了歪頭,笑的清潤坦誠:“可是既然能夠重活一次,為何不能重活第二次?”
她是個狡猾的小姑娘不是嗎?
騙了玄殷,騙了你,騙了容卿也騙了我。
可是我現在還是不敢確信,除了我們……還會不會有彆的人?
所以占卜師向他尋找的合作夥伴隱瞞了這個部分。
秦以何的一番話確實是真真假假十分動人,可是容和景道行也絕不淺薄,男人隻是淡淡將手中的茶盞放在桌麵的中心,問:
“為什麼是我。”
“因為她不喜歡你。”
秦以何絲毫不覺得他的說法會對談判造成多麼負麵的影響。他隻是很開心地轉了轉佛珠:“就像她討厭我一樣。她看起來也沒多喜歡你。”
這足夠我們兩個不幸的家夥聯手了不是嗎?
容和景冷哼了一聲。
秦以何到頭來繞了如此大一個彎子,又說了如此多的話。最後的目的還是暴露出來——他的人手不在內陸,他到底還是想要借助容家的勢力。
“我為什麼要幫你?”
如果寧枝還活著,容家在大陸的勢力要比一個藏頭露尾靠著家主幫人算卦卜事的家族強盛太多。明麵上來說,容和景何必要與秦以何聯手,更不要說未來可能的……分享?
他不可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可是當容和景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常人往往會忽略的細節就會被懂得它們的人所發現。秦以何更是其中的高手。
他沒有進入對方的邏輯,回答關於為什麼的內容。他自行跳過了這個環節,說起了怎麼辦的思路。
“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會讓她出現在秘境。”
容和景的眸色深沉,似乎在判斷他話中的含義。秦以何的話很微妙,寧枝會出現在秘境,但他能否見到?又能否將人帶走?
“事情能否順利,取決於宗主您會不會把她嚇到。”
不僅提前打好了鋪墊,更是直接將鍋扣在了容和景頭上。秦以何的話術用到的確實到位,直接暗示了秘境之行的結局——他們會見到寧枝,但是不可能得到答案,也不能成功讓她和他們離開。
所以歸根結底,寧枝的露麵隻是這個高深莫測的占卜師給容和景的一些甜頭。一點點前期無傷大雅的利益讓渡。他話中的意思很直白,寧枝本來是不會出現在秘境中的。
但如果他想,容和景就能見到失蹤的寶藏。
這是一個頂級騙子的自信。
他將她教導的東西用的爐火純青,甚至反過來奉還給了她。
“需要我做什麼?”
“您什麼也不用做,還是那句話,可千萬不要把人嚇壞了……”
容和景沒有上鉤,這個年輕的男人比想象中的更難纏,男人骨節分明的手輕輕舉起桌上的茶盞——
“容某,靜候佳音。”
…
這是一座藏在泉水湖泊之下的山脈。
秘境之中異常凶險,這似乎並不是一個修士大能的隕落之地。因為越往深處走去,就會被那撲鼻而來的莫名腥臭和陰森恐怖的藤蔓所震懾。
厚重的雲霧籠罩著秘境中的山脈,除了難纏的妖獸以外,此處還有無數機關陷阱。這更加肯定了修士們的猜測——此處並非仙家之地。
靈汐派初入秘境三五天就已經折損了大半弟子,剩下的人臉色灰白,看著完全沒有儘頭的山林雲霧,提劍的手微微顫抖。
一聲慘叫,又是一個小弟子不慎掉進了泥沼。
此處的泥潭仿佛擁有生命,會在人沒有反應的時候飛速移動到修士的腳下,然後在無聲無息之間將人吞吃殆儘——不會有任何仁慈。
往往那聲刻入骨髓的絕望哀鳴就是一個修士此生最後的聲響。
小師門的人又一次聚在了一起,顫抖著將劍鋒對準了外麵,也許這樣能夠起到微不可查的一絲安慰作用。
陷落的人越來越多。
慘叫聲越來越淒厲,距離也越來越近。
孔環影心中不安,看著轉眼間更加深厚的雲霧心底一陣絕望。突然,他好像聽到了一句熟悉的喊聲:“孔師兄!是你們嗎?”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向那個方向抬眼望去,雲霧後快速跑著奔過來一個粉裙身影,淚水婆娑。是董師妹!
他突然間好像有了無儘的勇氣——竟然是她,她竟然沒死?董師妹自從兩日前和他們走散,便再也沒有出現過。他以為她已經……
孔環影握緊了劍,本想說些什麼,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此處的危險:“師妹!不要過來!”
他們宗門人此刻腳下是變幻莫測的泥沼,他心急如焚,可是此時勸阻似乎已經來不及。
激動的粉衣女修突然尖叫著趔趄向前栽去。
孔環影渾身顫抖,不敢再看。
可是片刻後,想象中的淒厲慘叫並沒有發生。一個粉發少年不知何時從董欣瑤身後的迷霧中冷靜走出,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幾乎是將人粗暴地薅了回來。
女修腰間的香囊掉進了泥沼,轉瞬間被腐蝕成某種霧氣。
這下眾人看清了……
原來凡是掉進去的人,都化作了身邊源源不斷的迷霧。
想到那些慘死的師兄師姐,孔環影乾嘔一聲,跌坐在地。他已經認出來這個救了師妹的人是清虛門的弟子。他知道,他們得救了。
與靈汐宗的人彙合後,董欣瑤顯得很激動,她非常熱情地向師門眾人介紹她的救命恩人——
“這是…,”她頓了下,“他是一條鮫人。我叫他鮫人哥哥。”
少女正是最美好的年紀,提到救命之恩的少年,神色有些害羞。
小鮫人倒是一如既往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