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耀不知道這個窩囊愛哭的家夥是不是故意的。但是他知道, 這個該死的粉頭發的東西一開口之後,寧枝的注意力全部不再他身上了。
此時美人看向他的眼神,涼颼颼的, 帶著他可以體會到的“一會再跟你談談”——這種不太美妙的意味。
談談也行,可是司耀心裡的談談應該是秉燭夜話、雨中同遊、泛舟湖上。不能是因為這種事情被秋後算賬啊……
小樓外聚集的人群已經散去了大半,整座村莊從方才那種詭異的熱鬨氛圍中脫離,又回到了無邊平靜。
寧枝一手托著頭發,墊著腳站在了窗畔向下看…村民們冒著雨, 麻木地低著頭向自己的家中走去。
她身後, 兩個年齡加起來有上千歲的小孩互相防備地看著對方。司耀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作為薄千來時期的習慣,一生氣就想拿劍。
小鮫人的利爪猶豫試探了半天,偷偷確認寧枝沒有看向這邊時才亮了出來。兩個人都凶相畢露,滿滿的威脅。
司耀低聲說:“你是誰, 哪來的?”
粉頭發少年沒有說話,接住了他捅來的劍。兩個人都是天生的壞種,一言不合就是生死之仇。
小鮫人入清虛門的時候,司耀正好跑出去找玄殷那個老家夥了,自然錯過了這麼一場大戲。現在六百年後的他剛剛恢複記憶, 實力卻還是薄千來的修為,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特意開啟秘境準備接受傳承了。反正自己的東西, 過了千百年也還是自己的。
但, 他腦海中想到方才鮫人縮進寧枝懷中那個表麵脆弱實際得意的表情。
麵前這個奇怪的家夥他不得不防!
“我是司耀, 你叫什麼?”
這個問題不知道怎麼又激怒了粉色頭發的生物, 精致俊美的少年咧嘴呲牙,爪子又揮了過去。
床幔裡隱隱的動靜寧枝不是沒有發覺,但是她此時心中在思考著更重要的事。她一直在回想方才那幾個村民的表情。
對方麵對她時像是很尊敬。
可是她依舊從那種微妙的情緒中察覺到了一絲恐懼。
村民們懼怕著這位他們用竹樓豢養著的小姐?
聽起來並不合理。
但是那名中年男人從始至終沒有抬起的頭顱又不斷在暗示她……對方不敢看她的臉, 為什麼?
美人轉身看向銅鏡,似乎這個村莊真的是上古時期的存在,連鏡子都影影綽綽地看不清輪廓。她想到了自己身後厚重的長發,有些神遊…美杜莎嗎?
「333: 彆想了枝枝,那倆都快把家拆了。」
如果說司耀是一隻從裡到外都凶的獒犬,那小鮫人大概就是一隻薩摩耶。表麵上是漂漂亮亮的白毛,心是黑色的芝麻餡。
這兩隻狗撞在一起,不咬個你死我活是不會罷休的。
寧枝聽了小係統的話回頭,床幔不堪重負,吱吱呀呀地響起求救的聲音。她剛想說點什麼,就看見木製的結構突然有了斷點。她被頭發絆住,眼睜睜看著雕花的床柱砸了下來。
其實床幔的異常兩人不是沒有注意到,但是新仇(指越打越氣)舊恨(指麵前這個人多多少少搶走了寧枝的主意)交雜在一起,再搖搖欲墜的床也不能阻止兩個人刀刀要見血的動作。
最先發現床柱向下砸的是司耀,他怔愣了一下,似乎想伸手拽住麵前人粉色的頭發把他拉出來。畢竟打架隻是一時泄憤,對方真的受傷了的話,枝枝會心疼的。
他正在為自己的善解人意所感動,卻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力量。
粉發少年一腳將他踢下了床,然後獨自被壓在了下方。
司耀在地上毫無形象地滾了一圈,頭腦有些發懵。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小看了這位對手,難不成對方也是一個可敬的敵人?
就當他還在反應的時候,寧枝皺著眉跑了過去。
床的殘骸中小鮫人似乎沒有什麼大事,但是他的腿被蹭出了傷口,緩緩滲著血。他見寧枝過來,小心翼翼地牽住她的手。寧枝被溫熱的觸感碰到,低頭發現對方手心也有傷。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哭,眼淚要墜不墜地掛在了眼眶邊。
少年強忍著疼痛,把堅強留給了心愛的人。
才怪啊!!
從司耀的角度,他分明看著是這個壞蛋自己拿碎片劃的手啊!!
他看的歎為觀止,卻隻能憋屈地不知道怎麼開口。寧枝看了他一眼,輕輕說:“你去幫我拿點水來。”
司耀深吸了一口氣,委委屈屈地出去了。他再生氣也得秋後跟這個小子算賬,不能現在發脾氣嚇到枝枝。這些年和人族相處下來他已經明白,原來表麵工夫是這麼重要的事……他抓了抓頭發,步子越走越慢。
小鮫人粉色的眼睛暈著紅,淡定地看著他蕭瑟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戲謔。他靠在寧枝的懷裡,不經意間給她展示著傷口。
“抓的時候被刺到了。”
美人沉默地把他扯了出來,低著頭清理他手心中的木屑。突然,她說:
“以後不要這樣了。”
小鮫人一愣。他沒聽懂寧枝在說些什麼。
“沒必要傷害自己陷害司耀。”她將最後一塊紮進肉裡的刺拔出來,然後輕描淡寫地說出讓人震驚的話。
小鮫人抬頭,眼睛裡一下沒有淚水了。
這樣的傷口對於深淵中的妖族來說根本都算不得什麼,隻是他此刻更加好奇的是——寧枝怎麼知道的?
“如果是伸手去抓,傷口會在指尖而不是掌心。”
小鮫人看著她平靜的樣子,心跳如鼓……她真的很聰明啊。
可是,我總是害怕你會討厭我。
寧枝讓司耀出去接水隻是為了把人引開,她來到幻境也是為了尋找出事的鮫人。對方在四日前突然出現的拯救值波動非常奇怪,上上下下震蕩了許久才停留在一個沒有改變的數字上:73。
他們相遇後,這個數值又增長了一些,變成了80。這看起來似乎是一個很好的跡象。
可是寧枝知道,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小鮫人既然外表沒有什麼明顯的傷口,那麼……
美人一直耐心地坐在他旁邊,看著低著頭一言不發的小孩。333給她百度到的無數本育兒手冊中都有這個教程:如果孩子有什麼事情想說,那麼家長最好做的是引導和傾聽。不是不著邊際的猜測和不斷的詢問。
所以她保持著沉默。
司耀出去了很久,久到小鮫人終於願意抬頭。寧枝在係統麵板上依舊能感受到鮫人進度條的細微變化,這證明著它內心的波瀾。
究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枝枝,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小鮫人開口了。
美人給出了肯定的答複。
“…你為什麼要我出生?”
寧枝愣住了,她放在身側的手下意識收緊了一下。鮫人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又一次低頭,渴望著答案。
它到底沒有問出那個更加尖銳敏感的問題。你為什麼從來沒有給我取過名字?因為小鮫人想著,萬一是枝枝以為他有呢…他們已經六百多年沒有相見了。她沒有想到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鮫人在心裡拚命地說服著自己。
可是他又想到了董欣瑤的話——你一廂情願的感情有可能隻是彆人的困擾。
他的感情,是負擔嗎?
所以他想問的問題是……你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呢?如果當初你孵化我隻是一個意外的話,也不要緊的。我還是會愛你的。而且還會和你說對不起哦。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的。
小孩的心思很單純,雖然這些想法像是一雙手一直攥緊著他的心臟。但是他的愛隱秘又卑微,藏在心底六百年。
他願意接受所有的答案。
她當初不小心也好,期待也罷。如果是一場誤會的話,現在說清楚也來的及。他還有機會道歉。
他沒有注意到,麵前的美人從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個字。她隻是坐在那裡,似乎在發呆。但寧枝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寧枝: ……」
小係統在回到主劇情線後回溯了六百年前發生的大部分事情,自然也明白當初是什麼樣的情況。魔界之人大軍壓境,仙魔大戰一觸即發,仙界生靈塗炭。
魔尊和寧枝設下了賭約。
如果寧枝能找到鮫人淚,對方就要放棄對玄殷的恨,遵守約定回到自己過去想回溯的時空。
但是她並沒有能在三個月的期限中完成這個目標。雪上加霜的是,這顆蛋在她死亡後自行孵化了,並留存著對於寧枝的所有記憶。
從劇情中可以推算,鮫人王的孵化受到了bug的影響。如果沒有寧枝,對方可能還要再等上百年,出生就帶有許多先天的不足。小係統從劇情的角度判斷,寧枝其實做了一件好事。
但美人似乎並不這麼想。
她對這一次的拯救對象似乎投入了過多的精力和情感。甚至333在其中品味到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愧疚。
他不能理解,於是問過寧枝。
她當時的回複是——雖是意外,但一個生命因你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你逃不開的責任。
所以無論對方在一開始表現的多麼笨拙,甚至上次在寒潭的冒犯,還有這次對於競爭對手無師自通的陷害,她都保持著一種沉默的態度。
因為歸根結底,寧枝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鮫人的存在。
對方堅定地認為她對它的出生抱有期待,寧枝從來沒有解釋過,這是因為對任務會有幫助。
可是當小鮫人真真正正地把問題擺在明麵上的時候。
寧枝就必須要給出一個非黑即白的答案。
對方的問題很簡單:
【你究竟為什麼把我孵化?是因為期待?還是因為意外?】
寧枝低著頭,而小鮫人在等待著她的答案。
“不是意外。”她最後用四個字否定了一種可能,在這樣一個非黑即白的選擇題中,這是否暗示著答案是另一種?
小鮫人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它的淚終於掉了下來。它撲進了她的懷裡,像一隻終於得到獎賞的小狗,歡欣地蹭著主人。
小鮫人好開心。
它覺得,寧枝說了一個謊言。但這個謊言是為了保護他而存在的。少年的心臟被熱血鼓動著,不停地跳躍。他還是在心底安慰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