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桌上擺好了兩杯玲瓏青, 這種茶入口酸澀又沒有回甘,少有人喜愛。隻是更少人知道…這是魔尊司耀最愛的茶水。
少年明顯未曾放鬆,稍微戒備地看著容和景的方向。
盲女反而是三個人中最坦然的, 慢悠悠地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 直接坐了下去。她眼睛上遮擋視線的布條並未影響她的動作,反而更添了幾分詭異的美感。
還未等司耀說些什麼, 容和景一撩衣袍也坐在了她對麵, 目光灼灼看著久未重逢的人。
美人泡茶的手藝過了這麼多年還是一樣的熟悉,就算視線受阻也並不有損她行雲流水的動作。司耀看的有些呆, 但是寧枝將新茶泡好後先遞給了容和景的方向。
男人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重逢的場景,他們分彆的倉皇慘烈, 帶著難言的怨懟。他以為會是不愉快的衝突,卻從沒有想過如今天一般平和安靜、歲月靜好。除了某些存在有點礙眼以外……
輪回宗宗主直接忽略了情敵的姓名。
男人的手狀似無意地劃過她冰涼的手指,然後將那杯茶珍重地接了過來。
“夫人, 倒是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男人的語氣很微妙, 帶著些探究和曖昧。但凡長了腦子的人都可以直接將這句話理解為:夫人, 你就是我的故人。
誰料,寧枝不吃他這一套:“我磕壞了腦子,不記得了。”
彆問,問就是失憶。
問就是掉下懸崖、沉入海底、九死一生、毫無印象。
魔尊被哄到了,還沒來的及笑, 就聽見容和景遺憾的聲音:“夫人現在可好些了?”
這話容和景必然是不信的, 但是他並沒有點破。這隻狐狸更為心機深沉之處在於他這在唇齒間流連了許久的“夫人”二字。讓人一時搞不清楚這位漂亮的姑娘究竟是誰的夫人了。占的好一手便宜。
司耀被人欺負到了頭上怎麼能忍,咧嘴一笑:“害,我夫人閉月羞花傾國傾城,你以前要是有幸見過一次必然此生難以忘懷。”
他這句話說的攻擊性極強。
容和景是有備而來,他的枝枝顯然也是認識這個心機狗。他無論如何沒有辦法反駁兩個人從前的淵源。那就隻能使勁惡心對方。隻要容和景心裡堵了, 他就高興了。
隻是魔尊還是低估了對手的臉皮。
身著墨色大氅的男人低頭輕輕一笑:“是啊,我對夫人確實此生魂牽夢縈、難以忘懷……”
每一個字都說的千回百轉,情腸動人。
隻可惜,他對麵的人是個木頭。
寧枝一直保持著社交性禮貌的微笑,問就是瞎了。
「333: 哇,枝枝你這個道具真的神了。」
「寧枝:阿彌陀佛,眼不見心為淨。」
她一副裝傻充愣的樣子逗笑了容和景。他的的確確不知道寧枝這些年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身邊跟隨著的這幾人都是誰。但是容家當年精心培養的繼承人有一個世間罕見的能力——死纏爛打。
寧枝確實看不見,但她可沒有聽不見。
容和景輕輕抿了口茶,酸澀的味道在唇齒間流轉:“我這位故人,同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司耀:??
他急忙打斷:“你不是才不過三十歲嗎?”
雖然司耀也不是什麼行事穩重之人,但是好歹年齡正兒八經地活了幾百年。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男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一圈都不超過三十。怎麼可能和他的枝枝青梅竹馬。
枝枝在六百多年前就和他見過麵了!
這正好中了容和景的圈套。男人微微一笑:“不若我們問問夫人的年紀?”
容和景方才的話有八成是瞎扯,但正是因為他確信寧枝的骨齡才敢這麼胡說八道。他對這個陌生對手的身份有了猜測,對方的年歲對不上。
兩個男人表麵上說的是寧枝的年紀,實際爭鋒的是一個先來後到。
如果寧枝不過百歲,那麼隻能說明容和景說的是真的——她就是那位故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如果她也是近千歲的人,才可能和魔尊有司耀口中的淵源。
容和景的算盤敲的響徹雲霄。司耀氣的牙癢癢,甚至有一瞬間都想撕了偽裝把這個不懂事的小孩掐死。但是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咧嘴一笑:“不礙事,我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呢。”
容和景嘴角的笑停住了。
司耀眨眨眼,容和景千算萬算恐怕沒有想到,如今他可不是魔尊司耀了,而是清虛門薄千來。鬥獸場的奴隸出身,以凡人的身份入道修行。在人間界的時候還被枝枝賞了點夥食。
傻狗美滋滋,這一世果然是他先遇到她。
輪回宗宗主微微定神,也並未慌亂。他今日來並非是和這個缺了一根筋的家夥分出勝負,他聲音低沉,字字懇切:
“曾經我誤以為我和她有情,所以才步步緊逼釀成禍端。”
“若是有機會,我是想親自說聲抱歉的。”
男人將內心最為隱秘的想法說了出來。他心中的這位故人是此生唯一對他信守承諾之人。是不應季節的碗蓮,有幸看到的人拚儘全力想抓住。卻不想這樣的急切也許會讓植物細嫩的根莖彎折。
容和景不愧是演戲的高手,這番話真真假假格外動人。
“有時擔憂她的近況,若是她過的好也就罷了。如果遇人不淑……”容和景頓了一下,似乎意有所指,“那將是容某此生大憾。”
“謔,你說的跟畫本故事似的。”
在場有一個飽讀詩書之人,雖然看的不一定是正經書,但是沒有人會比司耀更熟悉各類狗血劇情。
“你知道嗎?一般當年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情的那個男的不是主角的。有句話說的好,遲來的深情比草賤…存在就是為了襯托彆人的好。”
司耀暗指的是男二上位的戲文。
人模人樣、狼心狗肺、作惡多端、相貌醜陋的男主出場就是為了下線!
容和景歪頭,不慌不忙,他也隨便舉了個例子。說畫本中也常有——男人做錯事情,追悔莫及,儘力彌補、跌宕起伏、她逃他追、破鏡重圓。
他說的是常見的追妻火葬場。
不管男主做了什麼,結局都不可能讓旁人橫插一腳。
司耀深吸了一口氣本想再說些什麼,卻聽見清冷的女聲突然開口:“吵得我頭疼。”
兩個人一下子就安靜了。
寧枝側頭“看”向容和景,微微一笑:“容公子,過去的事情便已經是沉屙,又何必自己掀開?”
容和景放在身側的手輕輕捏緊。
司耀沒太聽懂,但是知道好像枝枝是向著自己的,得意一笑。
突然,輪回宗宗主話鋒一轉:“夫人說的極是,過去既然已經成為過去那便不好再提。今日我與這位少俠一見如故,以後便要多多來往才是。”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能屈能伸。
剛被心上人拒絕,轉眼就能拉著情敵拜把子。為了名正言順見寧枝,這位年少有為的宗主可謂是將厚黑學發揮到了極致。他的視線緩緩看向司耀,露出一個微妙的笑容。
少年魔尊徹底被這個人的無恥震驚了,他張嘴便要破口大罵,誰他媽和你一見如故?他見容和景要走,直接提劍追了出去。
寧枝坐在原地,她伸手探向已經熄滅的爐火,從始至終都是一副吃瓜看戲的模樣。
「333: 枝枝…總部那邊回信了QAQ」
「寧枝:怎麼說?」
小係統大喘氣幾次才找到了理智,它已經被這群人的無恥震驚了無數次,對方卻總是能刷新新的無恥下限。百奧賽圖總部駁回了他們要訴訟的請求,並且用了2400頁的文檔就解釋了一件事——為什麼寧枝現在無法返航。
給出的理由讓人無語至極。
他們說,任務進度條的顯示空間有限,實際上是小數點後六位數計算拯救值,然後四舍五入顯示到寧枝這邊的端口。
也就是說——
如果一個任務對象的拯救值現在顯示100%,實際上可能是99.999997%,顯示已經完成,實際還差0.000003。
小係統瘋狂刷計算機語言中的臟話代碼,神tm四舍五入??
它收到這份反饋報告之後就立刻回信去質問,究竟是哪個角色的拯救進度沒有滿,他們現在該做什麼?對方回應:不好意思親,我們也不知道。
翻譯過來是:
親,自求多福吧。
寧枝笑了一聲,她覺得小數點這個解釋聽起來有點耳熟,似乎在現代的時候也有一家企業用過同樣的公關思路。可是對於她來說,這個答案反而是一個好消息。
這份2400頁的報告說明了一件事——百奧賽圖遵守規則,且忌憚著規則。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規則的限度之內給她施加阻礙。
剛好,寧枝也是一個很尊重遊戲的人。
如果確定了是僅有一位拯救任務對象的進度條沒有滿,除非是容卿,否則她都還有機會。
美人給自己重新燒了一杯水,在無限趨近於絕境的時候,反而是人類最冷靜的時刻。玄殷、司耀(薄千來)、容和景、秦以何、小鮫人,對於他們的人生進度條而言究竟還差哪一個環節?
因為曾經投機取巧鑽過規則的空子,寧枝在離開岑家的副本之後就再也沒有按照任務清單上的詳情卻執行過任務。
玄殷、鮫人和司耀都是涉及到仙魔大戰時的死劫。
秦以何是秦家和腿傷。
這些人的進度不能更圓滿了,唯一一個剩下的……
……難道是容和景本來該有婚配?
美人抿唇,神色變化了一下。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隻是先窮舉,然後再想辦法排除。
她正隨便走著神,卻突然感受到有人來到了她身畔。對方身上估計帶著幾處傷,故意沒有清理,血淋淋地就現身了。
“他沒回來?”
容和景隨意地坐在她旁邊,直接拿過她手中的茶杯灌了一口:“不關心我幾句?”司耀被他設計引走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他聲音帶著十足十的委屈,眼睛卻很是亮,嘴角還帶著笑。
寧枝看不見,伸手往前探了下,直接按到了男人深可見骨的傷口,引得他低低地嘶了一聲。
“真狠啊你。”
一語雙關,一時間不知道他指的是當下她手的位置還是她故意在司耀麵前說不認識他的那些話。
容和景仗著受傷,大方地打量著久彆重逢的人。兩個都是演戲的好手,從前也算是共同經曆過風雨聲死,有些話就儘在不言之中了。
寧枝又戳了容和景肩膀上的血洞一下,她明明看不見,但是動作卻非常精準。男人這下疼的臉都白了,還是笑眯眯地側頭看她,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
“寧枝,和我回去吧。”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假的。
魂牽夢縈、此生難忘卻是真的。
他想她。
男人湊近了她,粗重的喘息和心跳,還有身上難掩的血腥塵土。他卑微地湊近了自己心中乾淨漂亮的蓮花。用虔誠的眼神去描摹。
寧枝似乎想抬手阻攔,但是剛好扼到了男人的喉結。
這是一個危險的位置。
如果在殘忍的叢林世界,恐怕會被視為挑釁和威脅。隻是容和景依舊乖巧地將自己的命脈獻給了她。這種動作無聲傳遞著一個態度——
一切如你所願。
真的如她所願嗎?
寧枝頓了下,也微微湊近了他的方向。她細白的手指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男人頸側的脈搏在迅速加快,他在緊張。
兩個人相處的狀態很詭異,明明是久彆重逢,卻又似陌生人般有所保留。明明滿是戒備,一方卻徹底放棄了所有的抵抗。
片刻後,
“如果我說……我想要你和彆人成親呢?”寧枝試探性地開口。
在她看不到的情況下,男人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無比陰沉,但還是保留著一絲禮貌的克製:“枝枝,你在開玩笑。”
這不是疑問句,是一個陳述句。
把方才她提出的無理要求直接打成了“玩笑”,徹底拒絕,毫無可能。
答案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但是寧枝故意露出了一些失望的表情。
男人在重傷的狀態下還能保持著對她的溫柔,但是此刻真的被氣到覺得好笑:“你難道覺得,和彆人成親你就能擺脫我了?”
——倒也不是,就是看下是不是你的進度條沒有滿
但是容和景顯然也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繼續咬著牙說:“不要說我成親,就是你成親我也不會罷休。”
他被腦海裡想到的畫麵逗笑了。
雖然如果哪日寧枝鳳冠霞帔與彆人成親,他也絕對不會讓那個男人有命活著離開,拜完天地就直接送入墓床。
“你說是吧?弟妹。”
這個稱呼就是在調侃他自己方才和魔尊扯出什麼一見如故。他們方才交手的時候各自都下了死手,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歃血為盟”。
這具弟妹比方才的夫人還要輕佻,帶著背德的禁忌之感。
男人手上的血跡已經乾涸,輕輕蹭了蹭她的掌心,留下淡粉色的痕跡。他是個耐心的獵手,如今獵物已經現身,他又有什麼好著急的呢?
寧枝很少遇到比她自己臉皮更厚,心理素質更好的人。如今想來,容和景算上一個。隻是如果現在放棄,其他人隻會比容和景更難纏。
她坐在院落中的搖椅上,風輕輕一吹,樹葉在響。盛夏好像總是有一種特殊的味道,炙熱而慘烈。
美人沒有說話,她良久輕輕扯了下唇角,問:“容卿是怎麼死的。”
這個問題就好像是一把殘忍的刀,把方才曖昧混沌的氛圍一衝而散。
“你真的想知道?”
容和景慘笑,他意識到有些話她從未說過,卻並不代表不介意。容卿死後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輪回宗和容家在壓抑的恐懼中經曆了權力的更迭,所有人不得不平靜地接受了一切。表麵上風平浪靜。
可是有些事情他知道,寧枝也知道——回不去了。容卿的死就像是一根橫在他們彼此之間的刺,距離越近恐怕刺的越深。不管她和容和景之間有什麼,何況本就沒有,她都不可能毫無芥蒂地回到哪所宅院。
這是容和景心中的想法。
然而寧枝隻是微微垂著頭,然後用一種平淡的語氣又問了一遍:“我想知道那天發生的事。”
當一個人被問到難以回答的問題時,下意識的回避心理會成為她的武器。所以她提到了這個讓兩個人都感到複雜的名字。
容和景閉了下眼,將事情的始末講給了她。
寧枝病倒後需要無窮無儘的天材地寶,容卿用了所有能用到的辦法去維係她的生命。甚至早在事情半個月前,她的藥裡就已經摻上了黑骨豹的血。
容和景看到寧枝的手抖了一下。
他臉上的笑更加勉強了。
這是他沒有辦法卻隻能承認的事,寧枝和容卿之間特殊的關係遠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太多。寧枝恨容卿嗎?也許恨,也許不恨。但是這都沒有辦法改變她曾經在永泉竭力去救他的事實。一命抵一命,那隻黑骨豹做到了。
年輕的男人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麼心情繼續往下說的,他看著寧枝的每一次細微的表情波動,自己的心也像刀子一樣被割穿。
“是他自己決定的,也是他自己動的手。”生取血肉脊髓,他縱使再對容卿不滿,也不會在這些事情上含糊其辭。
寧枝嗯了一聲,沒有什麼多餘的反應。
容和景沒有注意到的地方,她的手也在輕輕捏緊,呼吸加快。這是她興奮或者期待的表現。隻是她從始至終都克製的非常好,讓人看不出異常。
容和景的聲音低沉,男人輕輕撥開擋在她眼前的發絲,哪怕其實她現在看不到。但是他依舊細致地去做這種事。
“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上鉤了。
“你說。”
“你在岑家給我的那株蓮花,還有你說的那些話……有多少是因為,我是容卿的侄子?”這是容家這位年少名盛的家主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疑問。
引開司耀後,他哪怕說了些真話也依舊是那副笑麵虎的表演。可是一直到寧枝提起容卿,才真正掀開了容和景壓抑的一切。
他害怕的,執著地想去詢問的,從始至終也隻有這一個問題。
寧枝坦然:“在岑家時,我並不知曉你的身世。”
這句話的意思是——容和景此生最難忘的那一刻,甚至成為他幻境中所掙紮的美好幻象,不是假的。不是因為他是任何人的子侄,而僅因為他是容和景。
男人一下子開心起來,笑的像個孩子。等到對方離開後,寧枝攥緊在身側的手一下子鬆開,嘴角掛上了笑意。
「333: 枝枝,你發現了什麼?」
小係統預感到了宿主似乎在謀劃一個很重要的局,然而它有點看不明白。宿主明明是不信任容和景的,但是在對方受到暗示之後問出這個問題的下一刻,它分明覺得宿主的生理指標都更加趨於穩定——這是她放鬆的表現。
「寧枝:我依舊覺得我當時對於規則的理解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