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溺水的人總要拚命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謝屹從她話語中精準找到“暫時”一詞。
於佩說話向來嚴謹。
既然她說是暫時,那應該就是暫時。
而不是永遠。
自欺欺人般說服自己,謝屹微不可察鬆了一口氣,轉身回房。
第二天一大早,於佩去律師所一趟,請了半天假。
她沒著急將人送回去,先帶著孟心婉去小區隔壁的米粉店點了兩碗米粉。
米粉店的小老板自製湯料,味道要比其他店裡好,小姑娘似乎餓了,二話不說,埋頭開吃。
不過一會兒工夫,一碗米粉全部被她卷進肚子,連湯水都喝了一大半。
於佩看著自己碗裡還剩下大半未動的米粉,心裡好笑。
感情她食量還比不過一個小姑娘。
見小姑娘食欲好,於佩指了指米粉店前麵賣其他早點的地方,“還想吃什麼嗎?自己去拿。”
小姑娘坐著沒動,眼裡有些怯生生的渴望。
在心裡鬥爭半天,抵不過口腹之欲,終究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可以去拿嗎?”
“當然可以,隨便拿,想吃多少拿多少,我都付賬。”於佩大手一揮,模樣相當豪氣。
小姑娘欣喜地起身,跑過去真不客氣地捧了兩根油條,兩隻煎包,兩個鍋貼餅……搖搖晃晃地滿載而歸。
於佩呆了,“你吃這麼多?”
小姑娘沒接話。
她熟練的將東西分成兩份,遞一份給於佩。
於佩微怔。
沒料到小姑娘連她一份也拿了,她苦笑著指了指自己的米粉:“我連這個都沒吃完呢,哪吃得下這些啊。”
小姑娘似乎有些做錯好事的尷尬,愣在那裡不知所措。
於佩安慰她,“沒事,拿了就拿了吧,你儘量吃,吃不完咱帶走。”
聽到這樣的話語,小姑娘臉上很快釋懷,坐下來開始埋頭解決這一大堆食物。
很快一大堆食物被風卷殘雲般解決乾淨,看得於佩目瞪口呆。
她以為對方吃不下,沒想到對方竟然毫無壓力地全部解決,看上去絲毫沒有被噎著的勉強。
這食量是有多大啊!
於佩開始重新審視對麵的孟心婉。
小姑娘看上去麵黃肌瘦,還不如她哥哥孟東長得白淨。
照這個食量,她不該是這樣的身高體重。
於佩隨口問了一句:“以前在家裡都沒吃飽嗎?”
對麵的小姑娘僵了一瞬,揚起一張笑臉,傻裡傻氣地拍拍肚子:“吃飽了!”
可那一瞬間的僵硬沒瞞過於佩的眼睛。
大概以前被寄養的日子,小姑娘也過得不算太好。
吃過早點,於佩打了出租車,準備把孟心婉送回去。
停在麵前的出租車是一輛紅色的奧拓,小姑娘坐進去,感覺到新奇,一雙眼睛到處張望,坐在後座上始終不肯安分,手指在椅背上摸來摸去。
“哇,我第一次坐車。”她小聲朝自己嘀咕。
於佩沒打擾她的自言自語,靠在椅背上小憩。
旁邊陸陸續續傳來小姑娘的碎碎念。
“哇哦,坐車好舒服呀。”
“原來車子這麼快。”
“椅子也好舒服,比家裡的床舒服。”
……
在小姑娘一路的碎碎念中,車子停在目標地。
於佩領著戀戀不舍的孟心婉從車中出來,直接奔向孟建國家裡。
孟建國正在家裡弄早飯,家裡米袋快見底了,做飯不夠,他隻得舀一小勺去煮粥喝。
喝粥得配點鹹菜,家裡沒有。
家裡什麼都沒有!
自從楊秋紅進了監獄,他天天得自己弄給自己吃。
被老婆伺候了大半輩子的他哪裡受得了廚房油煙,整天就是鹹菜配飯。
沒想到之前家裡存了大半壇子的鹹菜也吃完了,連喝粥都沒得配,作孽啊!
他翻箱倒櫃從籃子裡找到兩個鹹鴨蛋,立即又覺得可以將就吃兩餐,連心情也好了些。
家裡不是沒有存款,楊秋紅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都在他手上。
隻是現在外麵行情不太好,找不到工作,家裡沒有進賬,隻有出賬,萬貫家財也有耗完的一天。
誰能料到以後是個什麼樣的光景呢?萬一比現在的行情還差呢?
還是緊巴點過日子比較好。
他小心翼翼將鹹鴨蛋在桌子上一磕。
破了一個洞。
輕輕扒開殼,露出裡麵鹹白的蛋白,用筷子沾著嘗了一口,嗯!就是這個鹹香味!
一個鹹鴨蛋吃出山珍海味的滿足表情。
孟建國正享受著美味,一抬頭,瞥見有人進屋了。
於佩領著孟心婉盛氣淩人站在他麵前。
孟建國是見過於佩的,在孟鳳梅的婚禮上。
這個小姑子模樣長得標誌,他心裡一直知道,隻不過好幾年沒見,如今愈發出挑,難怪當初楊秋紅說在老房子第一次碰見回國後的於佩,完全沒認出來。
的確要認不出,無論是相貌與氣質,比先前做高中生時要更出色。
不過孟建國沒心思欣賞,他放下手中的鹹鴨蛋,臉色冷下來。
理也不理站在堂屋中央的兩人,轉身去廚房查看鍋子裡的粥煮得怎樣。
於佩被他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驚到,直接開口質問:“昨天是你把小姑娘送到我家門口?”
“不是。”孟建國神色自然地接話:“是她自己要跑過去,她覺得你家裡有錢,想要在你家裡過生活。”
孟建國四、五十歲的年齡,說起謊來竟也臉不紅心不跳,如老手般遊刃有餘。
於佩:“……”
聽聽,什麼叫做扯謊不打草稿。
看來是沒法心平氣和地好好和對麵這位大哥說話了。
“聽起來你是不想撫養你女兒了?”於佩冷聲問。
孟建國沒接話,他拿起鐵勺舀了一勺稀粥遞到於佩麵前。
“你自己瞧瞧,我一個天天喝稀粥的人,自己都養不活,拿什麼養活女兒?”
於佩冷笑。
孟建國家裡的條件再怎麼樣也至於淪落到這個境地,若孟建國真的連一頓白米飯都吃不上,孟鳳梅不會這麼無動於衷。
橫豎不想養女兒罷了,儘扯些借口。
於佩冷聲警告:“你知不道隨意丟棄女兒犯了遺棄罪?”
聽到對方提及法律,孟建國心裡猛地被勾起一團怒火。
他啪地一下將鐵勺子扔進鍋中,氣勢洶洶從廚房走出來,“怎麼,又來跟我談法律?”
“來來來,你說說遺棄罪要判幾年?一年兩年還是五年十年?你去告吧,去告我啊,把我送進監獄,我正好和我老婆團聚,挺好的。”
“反正我家裡一家三口,老婆被你送進監獄,兒子也要被你送進監獄,你現在還想把我也送進監獄?那你趕緊的吧,前生欠了你,今世一家都要給你賠罪,你是討債來了!”
“送進監獄也好,我現在連飯都快吃不上,去牢裡一天三餐管飯,給我解決了口食問題,我樂意進去呢!”
孟建國情緒莫名激動。
他重重往桌子邊一靠,巨大的動靜引得桌子猛地顫動。
桌上安靜放著的鹹鴨蛋慢慢開始滾動,咕嚕咕嚕。
啪嗒一下,極快地從桌上掉落在地。
摔爛了。
孟建國一驚,趕緊俯下身子將掉落在地的鹹鴨蛋撿起來。
桌子較高,鴨蛋半邊被摔得稀碎,迸出一地黃油。
孟建國心疼地將鹹鴨蛋剝了殼,放進小碗中。
看著原本好好一個鹹鴨蛋,突然摔成這副德行,孟建國徹底怒了。
他拿起牆邊掃帚,不停朝於佩腳邊使勁,不由分說開始趕人。
嘴裡憤憤:“都走都走,都從我家裡離開!”
“我沒有女兒,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隻要彆往我家裡來!”
“我孟建國這一輩子就一個兒子,我也隻養這一個兒子,好鬼歹鬼都彆纏上來!”
……
被掃帚一頓亂掃,於佩護著孟心婉從屋子裡退出來。
等兩人剛退出去,孟建國立即將兩扇大門重重合上,放狠話:“她就不是我孟家的人,以後死外麵了我都不會去收屍,你要是好心收你就收著,你不樂意收你就扔去福利院,彆來找我!”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顯然沒有再商量的餘地。
於佩站在門外,沉默。
孟建國顯然並不在乎周圍人怎麼看他以這副態度對待女兒,也不在意犯了遺棄罪去蹲牢房,他甚至寧願去坐牢也不願養女兒。
他是鐵了心不要這個閨女。
麵對這樣的人,於佩也覺得棘手。
當道德與法律都無法威脅一個人的時候,還有什麼方法能使人妥協?
正當方法,幾乎沒有。
事情到底是怎麼一步步變成這樣?
還是她多事,應該把小姑娘送回來,一句話也不說,立即轉頭就走。
這個念頭冒出來,於佩轉身,抬腳往外走。
身後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
於佩轉身,望著身後亦步亦趨跟著她的小姑娘,冷著臉問:“你跟著我做什麼?”
小姑娘不動了,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裡麵沒有淚花,隻有一片茫然。
像天上浮雲,不知道何時聚起何時消散的茫然。
於佩轉身繼續向前走,身後果然沒再響起腳步聲。
她走到拐角處,腳步一頓,忍不住回過頭望了一下。
小姑娘依舊乖乖地站在原地,瞪著大大的眸子,看她回頭的一瞬間,眼睛裡迅速竄起一股希冀的火苗。
火苗很快熄滅,眸子裡還是那股深不可測的茫然。
於佩心裡一動,無聲歎了一口氣。
連一隻鹹鴨蛋掉到地上,孟建國都會心疼地皺眉,他閨女在麵前卻能麵不改色地轟走,小姑娘就算留下來也隻有無儘的苦日子吧。
她朝著那個孤單瘦弱的小小身影招手,“過來吧。”
小姑娘眸子裡漾開笑意,小跑著追上前,安安靜靜跟在她身邊。
於佩在路邊招了一輛車,將小姑娘塞進去,道:“咱們去一個地方。”
小姑娘這次沒了第一次坐車的新奇感,安安靜靜待在後座,隻問:“我們去哪裡?”
於佩靠在後座上捏眉心,“去你一個姑姑家裡。”
很顯然,小姑娘的記憶中並沒有姑姑這號人物,她眸子裡儘是疑惑,似乎在搜尋她的姑姑是誰。
於佩坐在後座,斜著眼打量孟心婉。
這個小姑娘剛才聽了孟建國那樣一堆絕情的話,臉上竟然也不難過。
她聽了都覺得寒心,何況是當事人。
總得有點情緒吧。
不過有些小孩子也挺能掩藏自己的情緒,小姑娘到底是心太大還是心太細?
出租車很快到了目的地。
於佩領著孟心婉敲響了孟鳳梅家裡的大門。
“誰呀,來啦來啦。”孟鳳梅在家裡吃過早餐,正準備換衣服去廠裡上班,聽到敲門,忙不迭趕過來開門。
大門打開,看到門口的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孟鳳梅眼珠一轉,麵色沉下來。
哐當一聲,直接把門關了。
她和於佩近些日子鬨了很多矛盾,前些天剛因為老爺子遺囑的事情大吵一架,即便如此,於佩來敲門,她也不至於直接將人關在門外。
這次這樣毫不留情,在於於佩身邊的小姑娘。
那是她大哥送出去的女兒,她知道。
她大哥不想養,她也知道。
她大哥一家都不想要的小姑娘,於佩難道想帶過來給她?
不可能,她也不可能養。
家裡光撫養於曉洋這一個男孩子,不知道多了多少開銷,處處都要用錢,這錢呐,格外的不經花。
以後曉洋還要上小學,還要上大學,更大之後還要娶媳婦。
就這麼一個兒子,家裡的積蓄都不夠花,再來一個閨女,她哪有閒錢?
再說了,就算她想要閨女,她不會自己懷一個?乾嘛去養大哥家的閨女?
親生的難道不比收養的要好?
就算她能夠好心收養這個小姑娘,以後小姑娘養得差勁,那是她倒黴,養得有出息,她也撈不到半點好處。
她對她大哥一家子相當了解,就以她大哥那一家子,以後小姑娘但凡有了賺錢的能力,絕對會被糾纏不清,不斷吸血。
她可不想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行,這個冤大頭絕對絕對不能做。
孟鳳梅隔著一扇門,冷聲對外麵的於佩道:“就當今天沒來過吧。”
這個閉門羹吃得猝不及防,於佩沉默地站在門外。
她今天過來並不是要孟鳳梅收養這個小姑娘,隻是想來問問孟家還有沒有合適的安置小姑娘的親戚。
很顯然,孟鳳梅的行為給了她最直接的回答。
是啊,要是孟家親戚有人願意接收小姑娘,也不會讓小姑娘被送來送去。
於佩第一次有些無能為力的感覺。
她自己是萬萬做不成母親的,現下也沒有合適的地方安置小姑娘,放著不管又稍稍有些於心不忍。
難不成真要送去福利院?
於佩領著小姑娘出了小區,站在車水馬龍的路邊,一時不知道去哪。
正當為難之際,旁邊的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袖,讓她蹲下身。
她依言蹲下去,小姑娘伸出乾瘦的手指在她眉毛上捋了捋,似乎要把她皺著的眉頭捋平。
透著稚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姐姐你是不是在為難怎麼安置我?你不用為難哦。”
小姑娘說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疊了好幾層的紙,遞給於佩。
於佩不明所以,接過來,攤開一看。
愣住了。
她手中是一份福利院的宣傳單。
於佩盯著宣傳單,久久無言。
不知道沉默多久,她終於動了動嘴唇,沉聲發問:“你什麼時候弄到的?”
小姑娘眨巴著眼睛,很坦誠:“好久之前,我還有其他的。”
她說完繼續從口袋裡掏出兩份福利院的宣傳單,攤開來,如數家珍般做了評價:“這個福利院我最喜歡,但是好遠好遠,在外省,要坐火車,我沒錢買票,太遠了。這個福利院也還行,就是地點有些偏,裡麵小朋友不夠多。”
“你手上這個是最適合的,”小姑娘指著於佩手上的宣傳單,眨著眼睛問道:“可不可以麻煩姐姐把我送到那裡去呀?”
小姑娘昂著腦袋,瞪大眸子望著她,天真的語氣仿佛在為自己挑選以後的家。
於佩一下子哽住,喉間發澀。
“不,你不會去福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