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嶄新的桑塔納繞過一條街, 緩緩停下。
於佩下車,跟在陳煥河身後,走向街角一家狹窄的律師所。
律師所連正經招牌都沒有, 隻在門楣上拉起一長條紅色的橫幅, 橫幅上打印著“歡合律師所”幾個大字。
看上去充斥著一股不專業的廉價感。
走進去裡麵一看,陳設更是簡單。
總共十多平米的麵積,裡麵還隔了一層小會議室, 留在外麵接待客人的空間擠壓得所剩無幾。
為了不占空間, 接待處隻擺了幾張木凳, 一張四方小桌子, 再無其他。
陳煥河似乎也覺得律師所頗顯寒酸, 想要隆重介紹一番的心思很快歇了,張了張唇, 隻說:“你請坐,我給你倒杯水。”
他轉身去擰桌上的水壺。
水壺空了, 連涼白開都沒有。
陳煥河臉上更窘, 慍出一股怒意, 朝著裡間會議室吼了一嗓子:“何歡?長林!你們在不在?桌上沒水了你們好歹燒點啊!”
何歡與顧長林是律師所裡另外兩位合夥人。
律師所總共三人,通常來講, 這三人一天到晚都在外麵跑,沒機會見麵,隻在快要下班的時候聚在一起,討論一天的戰果。
何歡與顧長林躲在會議室裡交換一天的情況, 一無所獲的現實讓他們異常悲觀。
兩人無精打采攤在會議室裡,對外麵陳煥河製造出的聲響不為所動。
顧成林雙手無奈地捧住腦袋,滿麵愁容地開口:“你說我可怎麼辦,照現在這樣的趨勢, 一天天都沒案子,我想結婚都結不成了。”
顧長林談了一個對象,五六年了,讀書那會兒就在一起。
本來打算畢業了就結婚,誰知道對象的父母嫌棄他家裡窮,不肯把女兒嫁給他。後來他對象表明態度,死活不肯和他分離,對象的父母才終於鬆了口。
鬆口是鬆口了,卻給他開出幾樣條件。
幾樣條件樣樣都離不開錢,以他現在這樣的業務量,恐怕到三十歲都不見得能結婚!
顧長林垂頭喪氣地往椅背上一靠,滿臉焦慮地捏著眉心。
一旁的何歡是個單身漢,連對象都沒有,自然沒法體會到顧長林這種有婚結不了的感受。
不過作為好朋友,他覺得自己有必要開導一下。
“長林啊,你老丈人給你提了哪幾樣條件來著?”
顧長林無奈地一字一句道:“彩電,空調,摩托車,電腦。”
何歡聞言,湊到他身旁給他掰手指數道:“你瞧,你家不是已經買了彩電嗎?這一項可以達到。”
“至於空調,你買個一般般的,兩三千能搞定。摩托車的話,不要什麼牌子貨,三四千也可以拿下。稍稍貴一點的是電腦,買電腦你最少也得準備六千。”
“所以你看我給你算筆賬,這幾樣加起來大概就是一萬多一點點,咱們剛出社會沒多少錢,但你要結婚的話,你父母難道不支持一點?”
似乎怕顧長林會誤會,何歡搶先解釋:“我這話倒不是讓你去啃老,你爸媽攢那點家底也不容易,不過他們攢家底是為了什麼?還不是打算給你娶媳婦用!你要真想娶媳婦,你爸媽肯定會支持,這一萬多塊錢也是能湊夠的。”
顧長林苦笑。
他何嘗不知道這一點。
可是,他的準老丈人不隻這些條件啊!
“我對象她爸還發話,我存款裡得有五萬塊,他才同意把女兒嫁給我。”
“這……”何歡無話了。
顧長林想要結個婚還真難。
他父母能掏出一萬多塊錢製備家電家具估計已經是掏出大半的積蓄,哪還能轉給顧長林五萬塊做備用?
想要顧長林自個兒賺夠五萬塊,以現在律師所這種業務量,難哦!
何歡聳聳肩,心裡頗有些慶幸,“嗐,所以說嘛,不談對象多好,像我一樣單身一人多好,起碼沒這些亂七八糟的煩惱。”
自個兒窮就自個兒窮,也沒耽誤人家姑娘,多自由啊。
何歡這樣想著,突然聽到身後會議室的小門哢嚓一聲被猛地推開,陳煥河粗沉的聲音傳進他耳朵:“你們聊啥呢,我在外麵叫了半天,你們都沒聽見?”
何歡和顧長林的資曆沒有陳煥河深,但幾人從來都是平等相處,沒有誰壓誰一頭,說話也沒那麼多講究。
聽到聲音的何歡緩緩抬頭應了一聲:“哦,沒聽見呢,正和長林說著他的婚事,他都快愁死了,你也不……”
話沒說完,何歡突然停住。
他餘光中瞟見陳煥河身後身後站著一位麵貌出色的美女。
美女一頭烏黑的波浪卷,身穿職業裝,氣質絕佳,一看就是有錢人!
何歡以為來了客戶,立即扒拉一下身邊的顧長林,示意他起身。
兩人看向於佩的眼神簡直像是看上帝。
這幾天一直沒有新的業務,好不容易接到一單,兩人剛才的頹勢一掃而空,起身朝外走,準備給陳煥河以及他的客人騰位置。
還沒走出去,兩人被陳煥河一把攔住。
“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來的成員,於佩於律師。”
陳煥河的出聲讓何歡與顧長林麵麵相覷。
哈?這位新來的女同誌以後是新同事?
消息太過突然,何歡與顧長林完全忘了做正常的反應,甚至連問好也沒問一句。
顧長林皺著眉頭將陳煥河拉到一邊,小聲質問:“老陳,你在搞什麼鬼,咱們律師所幾天沒新業務了,你現在還招新人,讓人家進來喝西北風啊?”
會議室的空間很小,顧長林與陳煥河的對話一絲不落全傳進於佩耳中。
她麵色不變地站在門口,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表情。
這樣一副鎮定的態度惹得何歡多看了兩眼。
不得不說,這位新來的女同事長得很養眼啊,人家情緒穩定,為人冷靜,看上去也不是不聰明的樣子啊。
這麼一想,陳煥河多少是有點功夫在身的,到底是怎麼把人家女同誌忽悠過來的?
麵對好看的女同誌,何歡一向是樂於搭訕的。
他笑容滿麵地朝門口的人伸出手,“你好,我叫何歡。”
“你好。”於佩伸出手,朝他深深打量一眼。
這一眼中包含著複雜的情緒,有不解,有驚異,有審視,甚至還有幾分隱隱的笑意……
看得何歡心裡一驚。
他確定以及肯定沒見過對方,怎麼對方似乎認識他?
錯覺,一定是錯覺!
兩人還沒展開對話,被顧長林拉到一旁的陳煥河轉頭瞧見何歡開始與於佩搭訕,怕何歡有什麼逾矩的舉動,立即插了一句:“咱們這位新同事,已婚。”
“已……已婚?”何歡震驚。
對方看著也就和他差不多的年齡,怎麼這麼早就結婚了?
何歡悻悻地收回手,感歎:“那還真是英年早婚。”
眼看大家都打過照麵,陳煥河想讓所有人都坐下來聊一聊,趁機在會議室裡開了個短暫的會議。
會議室太過狹窄,擠進四個人,仿佛連對方的呼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條件實在艱苦。
於佩掃視一圈,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唉,發展道路還有點漫長啊。
頭頂響起陳煥河低沉的嗓音:“咱們律師所雖然不大,但我一直都堅定的認為咱們一定會做大做強,今天咱們所裡又添了一位新成員,於律師是從勤年律師所裡出來的律師,以她這樣的眼光能看中咱們所,我想我們也不應該讓她失望,以後大家一起努力!”
說完,陳煥河還頗有儀式感地伸出手掌。
何歡與顧長林意會,都伸出各自的手掌覆蓋在陳煥河手掌之上。
三人做完這樣的動作,目光齊刷刷轉向會議室裡剩餘的一人。
於佩被四周六道目光緊緊盯著,唇角帶笑,也將手掌覆蓋了上去。
在狹窄的會議室裡,四個人立下了要一起努力的誓言。
簡單介紹之後,陳煥河開始詢問於佩入職的事情。
一些手續需要辦理,他得和於佩討論一下。
會議室裡的空間實在太過狹窄,陳煥河將於佩請到外麵,坐下。
桌麵上還擺放著空蕩蕩的茶壺。
陳煥河把茶壺往何歡懷裡一塞,“去燒壺水,趕緊的,人於律師過來,一口水都還沒喝上呢,你說你倆都在,也不趁著空兒把茶壺滿上。”
頂著陳煥河的抱怨,何歡接過茶壺,樂嗬嗬地去外麵接水:“好啦好啦,你彆念經了,都這個點了,我也沒想到還會有客人進來啊。”
他捧著茶壺,剛邁出一步,瞧見穩穩當當停在正門口的白色桑塔納,吃了一驚。
“這、這、這是誰的車啊?”
理智告訴他,應該不是陳煥河的。
陳煥河什麼經濟水平他能不清楚?
兜裡布挨布,能掏出錢買車?絕對不可能。
如果不是陳煥河的車,難不成是這位新同事的車?
不可能吧?
何歡壓根沒敢往這方麵想,下意識說了一句:“是誰這麼沒公德心,把車停在我們店門口啊!這不是耽誤我們做生意麼!”
本來店麵就不大,停了一輛車,不是全都遮住了麼!
何歡還要嚷嚷,被陳煥河一個白眼飛過來,“彆叫喚了,這車是於律師的。”
何歡:!!!
何歡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
他也不著急去燒水了,捧著茶壺在小汽車旁邊觀望兩圈,伸手摸了摸後視鏡,一臉興奮地跑到於佩身邊,滿臉討好地問:“於律師,這車是你買的?”
“嗯。”於佩點頭。
“嘖嘖,這車挺貴吧?我有個車行的朋友,說是這車起碼得這個數。”何歡伸出兩根手指。
於佩瞥了一眼他伸出的手指,淡淡道:“沒錯。”
何歡:!!!
何歡肅然起敬,望向於佩的目光立即變得充滿敬佩。
這年頭,能買車的都是大富人啊!
那麼,問題來了。
都能買車了,於律師為什麼要來他們這個小破律師所上?
就憑於律師這輛車,她在這律師所乾半輩子說不定都買不起呢!
何歡越想越疑惑。
這不太對勁。
怎麼想都不太對勁。
何歡捧著茶壺,在陳煥河眼神的催促下,抱著滿肚子疑惑去外麵接水。
等他離開,陳煥河終於談起正事。
在過來的路上,他已經了解了於佩的基本情況,知道她已婚沒有小孩,家住哪兒,也知道她還是實習律師。
“於律師,你轉所的情況也好辦,不過需要一些你的資料。”
於佩二話不說,將隨身攜帶的資料遞一份給陳煥河。
陳煥河接過,很自然地遞給顧長林,吩咐:“你去外麵打印一份。”
一般條件好一點的律師所都自備打印機,例如勤年律師所,打印東西從來不需要去外麵店。
但是這裡沒那個條件。
窮得要死的律師所連門外的招牌都沒舍得掏錢做一個精致一點的塑料牌,哪有那個閒錢去買打印機哦。
顧長林接過資料,立即衝去隔壁不遠處的打印店。
捧著兩份資料回來的時候,他忍不住偷偷看了一下。
對於這位突如其來的新同事,他心裡也是懷著好奇的。
人長得漂亮,還具有這麼雄厚的實力買車,這樣的女同誌,為什麼要來他們律師所啊?
明明在勤年律師所乾的好好的,怎麼突然要轉所呢?
抱著對新同事的好奇,顧長林偷偷揭開了資料。
不看不打緊,這一看,嚇得顧長林愣在原地。
資料上顯示教育背景,人家於律師居然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
人家隻不過是重新考了國內的證書,所以才需要實習。
這一個重磅消息壓得顧長林差點喘不過氣,他心跳如擂鼓,捧著兩份資料,加快步伐,瘋了一樣往律師所跑。
一口氣跑到律師所時,陳煥河還在與於佩聊天,何歡燒好了一壺水,正找著杯子給兩位倒茶。
顧長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將陳煥河拉到一邊,把資料往他麵前一攤,“你自己先看看。”
突然被拽到一邊,陳煥河有點莫名其妙。
平時顧長林這麼對他,他沒什麼意見,可是現在他正和於佩談著話呢,這麼做是不是有點失禮?
陳煥河心裡想著事,心不在焉往資料上瞟了一眼。
這一眼驚得他雙目瞪大。
這這這……於律師竟然是從國外留學歸來的高材生?
陳煥河這時候才終於明白,為什麼東方律師所的方朝祥方律師會等在勤年律師所門口逮人。
一個從勤年律師所裡離職的小小實習律師,應該不至於讓東方律師所的人特意來搶人吧?
現在看來,這倒是說得通了。
原來是留學歸來的人才,難怪東方律師所會這麼明目張膽地搶人!
那麼,問題來了。
為什麼於律師會選擇來他們律師所啊!
一直以為自己瞎貓撞上死耗子,撿了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的陳煥河這下沒自信心了。
人家留學歸來的高材生,怎麼也不可能放棄這一帶最好的兩個律師所,偏偏來他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律師所裡曆練吧?
這不合理,非常不合理!
陳煥河哆哆嗦嗦將原資料遞還給於佩,小心翼翼地試探:“於律師啊,在辦手續之前,我覺得我有個問題必須得問一問你。”
於佩接過資料,神色未變,“什麼問題?”
陳煥河咽了咽口水,艱難地開口:“於律師啊,咱們律師所規模這麼小,你為什麼會選擇來我們律師所啊?”
此話一出,旁邊的何歡與顧長林也都將目光牢牢釘在於佩身上。
望著從四麵八方射過來的目光,於佩淺笑:“陳律師,你難道對你們律師所沒有信心嗎?”
“當然有,但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對我們律所有信心啊!”
講老實話,陳煥河覺得如果這律師所不是他和何歡與顧長林一起創立的,他也對這家律師所沒什麼信心,畢竟太寒酸了。
不知道多少大一點的客戶,在他所裡走一圈之後就沒了下文。
大家覺得他們不專業,不放心把案子交給他們。
他也想過去招攬其他人才,很多剛出來沒什麼經驗的律師所都不願意來他們律師所工作,連實習律師都招不到一個。
想到這一點,陳煥河心痛。
現在來了個願意實習的,對方條件太好,他倒是開始不自信了。
於佩看著三人如臨大敵的模樣,有點想笑。
在很久很久之後,她擁有創辦律師所的資格之後,會創辦一個名叫大盈律師所的正規律師所,她找了三個靠譜的合夥人。
這三位合夥人都是日後行業裡的中流砥柱。
三人皆是從底層一步步努力往上,後麵即使擁有足夠的威望,也沒忘記作為律師的初心,與她誌同道合。
在一次談話中,她偶爾才得知,原來她的三位合夥人以前也創辦過一個小型的名叫歡合的律師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