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個外地來的綢緞商嶽丈竟然是個騙子, 也不曉得許成文那腦子裡到底讀了多少書進去,竟然就被騙動了, 回家來勸著許老太把安身立命的銀子都給投了出去。
隻說一個月就能賺倍。
這種天下掉餡餅的事兒, 雖不敢相信,可那倍的回報誘惑太大了,許老太還是掏出了五兩銀子試水。
沒想到不到半個月, 許成文就拿了十五兩銀子回來,好叫許老太好不高興。
而且真金白銀在前,許家大嫂也動了心,隻說從娘家到處借了十五兩,給許成文揣著進了城。
就一日一日地盼,自己那十五兩銀子一個月後能變成一百兩。
可是這盼到頭,倒是將許成文盼回來了, 卻是衣衫襤褸頭發散亂, 和那街上的叫花子沒個兩樣, 見了許家人就跪倒在地上哭訴,自己被騙了。
那綢緞商壓根就是個騙子, 錢全被卷走了, 一個子兒都不剩下。
許家人哪裡顧得上安慰他,各自翻了白眼齊齊倒下,要不是旁側有好心人灌水掐人中,怕是從此後不起, 一門全死絕。
周梨聽得瞠目結舌, 連問繪聲繪色說著此事, 好似親眼看見了的王夫人,“那現在呢?他就守著縣衙,沒去報官麼?”
王夫人壓低聲音, 滿腦子都是忍不住就要溢出的八卦心情:“他如何敢?聽說沒經媒六聘,就和人姑娘睡在一個被窩裡,他要真敢去告……”說到這裡,反應過來周梨的年紀,忙‘呸呸呸’幾聲。“他要去告,人反手就告他一個勾引良家女子的大罪,如何還能進考場?”
周梨聞言,恍然反應過來,“這般說來,怕是那騙子就是故意而為之,指不定閨女也是他使喚去勾搭這許成文的。”先把死穴給他捏住了,然後放心大膽地騙。
可見還真是專門做這一行的了。
“是又如何?如今木已成舟,隻怪他自己不長腦子。”王夫人吐了一口瓜子皮,不以為然,“自作孽不可活呢!今兒聽說許老太挨著全村一家家借錢,湊了點路費,跟著去縣城陪他考試,眼下就指望他出頭。”好一雪前恥。
周梨嘖嘖了兩聲,“也是,這錢要是能翻倍賺,不是被騙就是觸犯律例,他也是讀了好幾年的書,怎麼都不用腦子想一想?”這樣的腦子要是還能中秀才,倒是奇聞一件了。
王夫人聽得她這話,很是讚成,“你個小丫頭倒是聰慧,偏偏那許成文讀書讀傻了,也不想想那滿縣城青年才俊,人家綢緞商怎麼就挑中他做女婿了。”那分明是看他好騙。
周梨卻開始擔心,如今許家半點銀錢沒了,不會跑來找姐姐麻煩吧?不禁有些擔憂地看了隔壁的桐油鋪子,“不過我如今倒希望許成文能高中,到時候好歹有功名在身,多的是人搭訕,也不會身無分文,以免狗急跳牆回頭找我姐的麻煩。”
王夫人也歎氣,“你姐一個婦道人家,的確是不容易。”又見周梨小臉上滿是憂心,隻寬慰著她:“你也彆太擔心,我們兩口子這裡看著,若是許家敢亂來,我們立馬喊人,打他個落花流水。”
對於王夫人的友善,周梨是記在了心裡的,想著等下一次進鎮子來,必然給她帶一筐自家的土雞蛋作為答謝。
而周梨這個時候忽然就明白老一輩人對人丁興旺一事的執著了。家裡若是還有幾口人,或是自己再大一些,也不用擔心這麼多。
不過話又說回來,人丁興旺,那心思不在一條線上也是白瞎。
她憂心忡忡地回了桐樹村,這會兒日暮西山,滿溝渠田壩的蛙鳴鼎沸,又連帶著那蛐蛐兒不停歇地叫,好好的一個寧靜山村,這會兒反而變得比白天任何一個時候都要熱鬨。
村裡的各人這會兒都在忙,地裡隻要種下去的莊稼,就是一根玉米杆稻草都是要給收回來的。
便是周梨家那玉米杆再收割捆紮後,待這秋日曬得乾枯了些,元氏也是一點點給背回來,整整齊齊碼在後院的牆根旁邊。
到時候那寒霜天來了,一來可以墊一墊豬圈,暖和幾分,或是直接給村裡人拿點旁的過來換去喂牛喂馬。
至於稻草用處就更是廣泛了,他們家這豬圈樓上七八月天的時候,有一次雨下得猛烈了幾分,邊緣上有些漏了水。
所以這稻草一脫穀,元氏和白亦初就搬來了長梯,將稻草重新給蓋了上去。
都說這秋收時節最是繁忙,一來是忙著搶收莊稼,趕著那秋日裡最後的幾天太陽,好將糧食曬乾幾分,免得到時候入倉了回潮發芽,那這一年就白忙活了。
二來也是要趁著天氣還暖和,各家各戶這該修補的地方,也要抓緊。
周梨家這豬圈樓補完後,稻草也就隻剩下兩小垛了,元氏琢磨著今年沒種糯稻,到時候給整理出來,好歹給搓幾根繩子出來,雖不如那糯稻草結實,但總強過沒有的好。
不想這才晴朗了天,天氣忽然轉陰,一陣一陣的大風呼嘯著,好似不要錢一般地卷著村莊四周的樹椏。
如此不過一夜,那滿樹花葉就掉了一地,天還落了些毛毛細雨。
元氏怕周梨冷,勸著周梨生起小爐子,她正和白亦初在貼窗紙,花慧奶便來了。
花慧親爹後娘秋收後,就急急忙忙跑去城裡給人做短工,留了幾個弟妹在家托付給花慧奶。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昨兒晚上刮風,不但卷走了一樹的葉子,連帶著她家茅房旁邊的拐棗樹也斷了枝丫,落下來剛好將左廂房的後屋簷給砸了。
她自己年紀大,爬不得高下不得低,孫子們又還是鼻涕吹泡泡的年紀,哪裡做得來這修補房屋的事情。
因她前兒在自家院子裡頭看到白亦初靈活地上躥下跳,一下將後院的豬圈修補好,因此特意來請。
白亦初一聽,當即笑道:“又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花慧奶你稍等,我一會就過去。”
花慧奶隻忙道謝,又誇周梨福氣好,得了這麼個勤快賢惠的小女婿。
她走後白亦初見著還在咧嘴笑的周梨,“你爹花兩銀子買我真賺了,我又既能上山打獵又能下河摸魚,讀書也還不錯,而且聰明絕頂……”
周梨沒聽他說完廢話,就給笑著打斷道:“莫這裡貧了,你是無價之寶我曉得,你快些去吧!這天陰沉沉的,彆小瞧了這毛毛雨,一會兒路上怕是全濕了,你上房頂也不方便了。”
白亦初聞言,瞥了一眼窗外,隻見遠處的山影已是朦朧不輕,“那我過去了。”
他過去幫忙,周梨也將小爐子生好,轉頭也跟元氏一起糊窗戶紙,心裡還憂著她姐那裡,有些後悔道:“那天我去鎮子上,不該同王夫人閒話的,我瞧姐姐屋後頭好些窗戶也是漏了風的,這兩日忽然變冷了,也不曉得她有沒有這閒工夫來糊窗紙,早曉得我給她糊了。”
元氏沒抬頭,一雙眼睛都在那紙上,生怕自己一個手抖,白瞎浪費了好好的一張紙,“她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哪裡事事要你這個做妹妹的操心?”
不是周梨願意操心,而是這一開始周秀珠這個姐姐給自己的感覺,更像是需要照顧的妹妹,而且還帶著兩個孩子呢!
如此一來,周梨自然是將更多心思放在周秀珠娘的身上。
聽到元氏這樣一講,忽又恍然反應過來,“是了。”
兩人一個刷著漿糊,一個貼著窗紙,白亦初就回來了。
“這麼快就好了?”周梨有些詫異,不是說砸了後屋簷麼?
隻聽白亦初回道:“花慧她爹娘忙著進城,稻草還在地裡沒收呢!他們家那頭沒稻草,我來將咱家這個背過去給他們用著,過幾日咱得空了,再去他家地裡的搬回來。”
周梨一聽,倒也使得,隻是想著自家要白花不少力氣,心裡有幾分埋怨花慧爹的不靠譜。
隔日天仍舊是陰沉沉的,周梨擔心那稻草在地裡越放越濕重,和白亦初一合計,兩人推著獨輪車,去將花慧家地裡的稻草給收回來。
這事兒忙了兩人一天,直至天色刷黑了,才忙完。周梨正準備洗把臉吃飯,忽然房門被咚咚地敲響。
距離上一次房門這樣被敲響,還是叔家的周文才來鬨的時候。所以周梨人都被驚動了,白亦初跑去開門。
不想門外竟然是周天寶,手裡拿著鋤頭,一副急火急燎的樣子,見了白亦初連忙粗聲喊道:“快拿上鏟子鋤頭,一起去馬家壩子。”
白亦初還以為他是來挑事的,聽得這話不免滿臉疑惑,“去馬家壩子作甚,這黑燈瞎火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得後頭傳來二叔公洪亮的大嗓門:“那頭的采石場垮了,整個馬家壩子都被埋了,咱趕緊去救人。”說罷,又喊元氏抓緊些,隻叫周梨一個人在家把門鎖好。
馬家壩子離桐樹村不近,跟去鎮子上一樣的路程,隻不過是兩個截然相反的方向罷了。
而桐樹村這邊,許多人家都和馬家壩子那邊是親戚。
就比如周梨的姑姑,二十年前就嫁到馬家壩子。但她出嫁得早,那時候周老大還沒去東海,也還沒發家。
所以周老頭夫妻幾乎是以賣女兒的方式,將周香椿嫁給了馬家壩子的跛腳石匠杜來財。
周香椿也是怨恨這做爹娘的,所以極少與這頭來走動。
周梨也就是她爹葬禮那時,見過周香椿一麵,人瞧著很麵善,是一點周老太的刻薄也沒有遺傳到,隻是可惜家中條件也不寬裕,過得拮據得很。
想起這姑姑,周梨心裡也不放心,索性將門窗都鎖好,與村裡人一起趕到馬家壩子去。
這時候才在路上聽人說,那馬家壩子八月那場大雨後,大半座山都有些鬆動了,但是采石場的人也不管不顧,想著已經過了雨季,山也沒塌,也就繼續往山上采石頭。
哪裡曉得這都要入冬了,也不見什麼大風大雨的,那山忽然就垮了,將整個馬家壩子都給埋了。
更有人說當時就在河洞門的田裡,還聽到巨響了。
周梨舉著火把,和大家深一腳淺一腳到馬家壩子時,已經是子夜時分了。
她是第一次到馬家壩子,原來是什麼光景不知道,隻見此處燒了一堆堆火塘,哭天喊地的人們遍布在每個火塘邊上,處處充滿了壓抑的氣息。
而前麵那黑壓壓的廢墟裡,依稀能見幾個火把閃過去。
忽然,她聽到一個熟悉的哭聲。
回頭望去,原來是二嬸潘氏,她娘家也是這馬家壩子的,她老娘為了救侄兒,被活埋在裡頭,雖是曉得位置,但都這麼久了,挖出來怕早就沒了氣兒。
所以這會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但周梨也顧不上去可憐或是安慰潘氏,因為這四麵八方都是淒慘哭聲,尤其是聽說那邊的山頭還時不時地有山石塌下來,她更是擔心元氏和白亦初。
隻忙在人群裡找他們倆的身影。
這間隙,也跨過了不少從泥土裡被挖出來的屍體。大部份是親人還沒聞訊來,此處的地甲也一並埋在裡頭了,所以這屍體雖是叫臨近的人給挖了出來,卻沒個人管理,就這樣亂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處。
縣衙門的人聽說明天中午才能到,這會兒就鎮子上來了十來個人,可是又能做得了什麼?更何況如今又半夜更黑燈瞎火。
她也不敢往那馬家壩子的廢墟去,就隻在邊上找元氏和白亦初的身影。然就在她跨過一堆還沒遠親來認領的屍體時,腳踝忽然被抓住了。
雖是夜深,四周又都是屍體,但周梨第一反應並不是詐屍,而是這些所謂的屍體裡怕是有活人。
立即便舉著火把轉身,隻將果然一隻沾滿泥土的手緊緊抓著自己的腳。
若是彆的小姑娘,隻怕這番光景已經嚇暈死過去了,她倒是冷靜,隻順著火把照到那人的身上,一麵冷靜出聲,“你彆動,我先看看你身上的傷。”
對方聽得這話,像是長長鬆了一口氣一般,也放開了手。
周梨這才看清楚,對方是個十八九歲的青年,身上都是泥土和血跡,她一個外行是看不出來到底哪裡傷了。但對方臉色土灰,怕是內裡遭了傷。
於是隻輕聲安慰道:“你稍等,我去叫人。”
可是這時候最缺的就是人了,她四處尋了一圈,竟然隻發現挽著褲腿的周天寶。
周天寶一臉的蒼白沮喪,顯然也被這光景嚇著了,沒了往日的囂張跋扈,滿臉的泥土也不得空擦拭。
看到周梨照樣詫異,“你怎麼在這裡?”不是聽二叔公說,叫她看家了麼?
周梨也顧不得解釋,隻朝他指了指堆著屍體的那頭:“那有活人。”
周天寶聽完,倒也沒半點猶豫,“我剛才瞧見我爹了,我去叫他。”
周梨聞言,緊隨其後,想著若是二叔這頭在忙,自己看看能否幫忙。
不想她追上去了,隻聽得那老杉樹下麵傳來二叔的尤為冷漠的聲音:“既然堆在那邊,自然是有道理的,你去管這閒事作甚?”
這話不但周梨詫異,就連周天寶也愣住了,“可是,可是梨丫頭說,還有氣兒。”
“那也不見得能救,反正你不要多管,與其到處嚇跑,不如早些領你娘回家去。”周老二的聲音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就剛才聽人說,誰挖出來的屍體,到時候衙門的人來了,就上繳,是能得到的一定的辛苦銀子。他想小子這去人家屍體堆裡抬人,不是得罪人麼?更何況既然已經堆到那裡,怎麼可能還能救得活?
反正周老二如今也在琢磨等天亮後,帶著周元寶和周玉寶挖屍體管衙門換銀子的事情。
反正這檔子事兒,他們不做也有彆人做,白來的銀子不要白不要。
周天寶從那老杉樹下的陰影裡走出來,眉頭擰成一團,他到底是個十歲的孩子,平日裡雖然是調皮了些,但是在生死麵前,到底是有幾分血性的。有些不服氣他爹周老二的話,心想看都沒去看,怎麼就覺得救不活了?
一抬頭看到周梨,想到她多半聽到了那話,臉上有些掛不住,隻大步走過來硬氣道:“他們不管,咱管!”
周梨也沒多想,隻同他折回那死人堆裡,周天寶將火把叼在嘴裡照亮,和周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青年從死人堆裡抬出來,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將他給放好。
夜裡終究是冷了,兩人在旁邊點了堆柴火,好在這會兒人煙少,誰也沒留意到他們從人群裡抬了個人出來。
畢竟現在像是他們這樣守著火堆守著難免的太多了。
隻是兩人雖算是將這人安頓好,卻也不知該如何救他,隻是聽那人半響沒了聲音,周梨有些擔心起來:“他不會沒氣了吧?”說罷,伸手去試了試。
周天寶目光到處亂飄,似在尋找什麼一樣,“眼下就咱們村的郎中和鎮子上的一個大夫,根本就忙不過來。偏他又說不得話,不然告訴咱們哪裡不舒服,也好對症下藥不是。”
不想話音剛落,那青年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好似那水波浪一般上下起伏著,胸腔裡更是發出一種奇怪的‘咳咳’聲音。
驚得兩人連忙湊了過去,連給他扶起來。
也是坐起來那功夫,青年忽然吐了一口濃濃的黑血,然後便開始大口呼吸著空氣,好一會兒他才像是重新活過來了一般,重新躺回地麵,呼吸也變得順暢了不少。
然後哈哈笑起來,“老子大難不死啊!”
周天寶見此光景,不禁朝周梨看過去,“他是不是腦子壞掉,瘋了?”
隻不過他才說完,那青年就啐罵道:“老子才沒瘋,老子好著呢!那些人以為老子斷了氣,隻將老子堆在那頭,回頭好管衙門要銀子。”
周梨剛才也聽說了,大家除了救人,還挖屍體。
不然哪裡可能有那麼多好心人來救人?有一部份還是奔著掙錢來的。
“你覺得現在怎麼樣?可有哪裡不舒服麼?”周梨整理了一下心緒,朝青年問。
青年除了覺得那口膿血吐出去後,哪裡都舒坦了,不然此前就好像整個人都被什麼重物壓著一般,氣兒都喘不過來。聽到周梨問,笑了一聲,“小妹子,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往後啊你就是老子的親妹妹,要是有人欺負你,老子豁出命去,也給你報仇。”
周梨見他說話這樣精神抖擻的,想來果真是沒事了,心裡又還惦記著元氏和白亦初,“不打緊的事,你好生休息著,我再四處去瞧瞧。”
周天寶叫火光一烤,人已經開始打瞌睡了,聽到周梨要走,忙打起精神來,“你乾啥?不回家麼?要不咱叫上我娘一起回去,這到處都是死人,滲得慌。”反正外祖母的屍體,怕是沒個兩天是刨不出來了。
周梨搖頭,“我得去找阿初和我元姨呢!”又叫周天寶在這裡看著這青年。
隻是她還沒找著人,村口那邊忽然亮起了衝天的火光,隨後傳來陣陣噪雜之聲,她還沒圍上去,就聽說是附近哪裡來的軍隊來了,閒雜人等都讓回去。
難怪還聽到馬蹄嘶鳴聲。
說話間,各人已經開始收撿自己的東西,或是背上自家受傷不太嚴重的親戚,她沒顧得上找白亦初和元氏,就叫那些個穿著甲衣的士兵們推著跟周天寶一起出了村子,讓柳地甲認領出村。
好在等了片刻,就見著元氏和白亦初也出來了·。
兩人原來在那廢墟邊上幫忙救人,一個力氣大,跟著挖土塊搬石頭,一個個頭小身體靈活,能在廢墟裡鑽。
周梨一直沒敢去廢墟邊上,所以才沒找到他們。
人回了家,已經快天亮了,這個時候都又累又困,直接洗把臉就倒頭睡。
等著一覺睡醒來,已經是晌午。
周梨起來時,元氏已經煮了粥,還不知道從何處聽來的消息,隻同他倆說道:“那采石場裡,原本就是有朝廷流放來的犯人,聽說是想逃出去,故意使壞才塌了山,卻不想白白害了這許多性命。”也正是如此,昨日才來了那麼多官兵,可見這些流放犯裡是有重要犯人的。
“竟還有流放來此的犯人,難怪昨晚那些將士忽然衝進村子就趕人。”周梨恍然大悟,所以他們這些人離開村子之前,各村的地甲得在村口認領。
心裡又不免生出幾絲後怕,“幸虧沒出什麼事。”
接下來兩日,大家的目光都緊盯著馬家壩子那邊。倒不是看什麼流放犯,而是本村裡就有很多人家的親戚是那馬家壩子的。
那裡時不時就有消息傳來,叫各家去接親戚。
運氣好的連人帶那點薄產,運氣不好的便是屍體一具和朝廷的喪葬銀子。原本各家還因為今年的好收成高興,準備歡歡喜喜過個好年。
可當下村裡卻是接二連的哭聲。
周梨他們也在盼消息,姑父杜來財一家都在馬家壩子,也不曉得有沒有活下來的。
等了差不多天,周老太都給急病了,終於柳地甲來了消息,叫他們家去接人。
周天寶的外祖潘家也死了不少人,這些天周老二都在忙著這嶽家的事情,如今自然是顧不上。
如此一來,人手自然不夠,周梨和白亦初這兩個小娃兒也一起被喊上,去馬家壩子那頭接杜家的人。
周老頭拄著拐杖,背上掛了個背簍,裡頭放著些香火蠟燭,周梨見了心裡曉得,這是要在回村的路上,就找個地方將杜家的人給埋了。
這當下幾乎家家都有親戚死,不可能個個都拉回來辦喪,而且條件也不允許,所以幾乎都是活的接回來,死的就在半路找地方刨地兒給挖了。
至於那半死不活的,自求多福了。
周老太眼淚鼻涕一起橫飛,一邊走一邊罵周老頭,“那年要不是你黑心眼,非得將阿椿嫁到馬家壩子,哪裡有這飛來橫禍和二十年的骨肉分離?”
周老頭被她罵得煩了,終於反擊了回去,“周孫氏!你真是不要臉,當著小輩們的麵還好意思提,你說要不是你那沒出息的弟弟急用銀子,阿椿能嫁到馬家壩子麼?”
這兩日老天不作美,天天下著粘稠小雨,路上濕滑得厲害,白亦初和周梨推著獨輪車在後頭,原本還擔心他們兩老因痛失愛女傷心過度,可是如今看這吵架的勢氣,中氣十足,倒也不擔心了。
隻是那頭沒個準信,到底說杜家人還有幾□□人,所以周梨這心裡也是多著幾絲期待的。
好不容易臨近了,遠遠便見那埡口處站著好些人,周梨一眼就看到了披著蓑衣的柳地甲,連忙扶著周老頭上前去。
在旁邊,還亂七八糟堆了不少屍體,都是從泥裡挖出來的,天又下著細雨,個個糊著滿身的泥跟蠶蛹一般,如果不是近親之人,壓根分不清楚到底誰是誰?
周梨隻看了一眼,就覺得心裡難受得緊,忙彆開臉。她爺周老頭的哽咽聲在耳邊響起,“阿椿呢?”
然後就聽到了柳地甲的安慰聲:“火棍哥,你節哀。比起旁人,你算好的,阿椿的大兒子和小女兒還在呢!”說罷,吆喝了兩聲,隻見死氣沉沉的一男一女朝他們這裡看來。
但是周老頭夫妻倆都沒顧得上去看著外孫兄妹倆,隻哭天喊地地找阿椿的屍體。
想著那苦命的姑姑就此殞命,周梨心裡雖難過,但還是朝活著的兩人看去。不想卻發現那其中一人,竟然是那天自己和周天寶從死人堆裡扒拉出來的那個青年。
對方顯然也認出她了,隻是想來失去了親人,眼裡也沒什麼光彩,整個人黯然無光。
周梨也不知說什麼好,主要現在任何安慰的言語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倒是一旁的白亦初相對冷靜了不少,指了指獨輪車,“把人拉回去吧。”
那青年,確切地說周梨的大表兄杜儀,這才像是回過魂來,引著白亦初一起去搬他爹娘和大妹的屍體。
那比周梨大一歲的表姐杜屏兒則如那行屍走肉一般緊隨在他們的身後。
回程的路上祖母都在哭天喊地,到半路祖父和杜儀商議著,找個地方將周香椿夫妻以及杜佩兒給埋了。
既沒有棺材也沒有哭墳,席子一卷一家口就給埋在了一起。
四周也都是這樣的簡易墳頭,畢竟是橫死,衙門雖是撥了銀子,但到手裡沒幾個,現在一下死了這許多人,鎮子上的木頭都漲價了,誰還置辦得起這些家夥什?
更何況活著的人還要生活,所以大家幾乎在沒有任何溝通下,就達成了這種默契。
待最後一抷黃土撒上,周老頭這才回頭朝那跪在墳前的杜儀兄妹哽咽道:“彆怪我這做外祖父的不周到,現下咱就隻有這麼個條件了,他們又是這樣走的,實在不好帶回村裡。”
更何況也沒哪家開先例。不然他是真願意將自己的壽木拿出來給女兒用的。
杜儀沒說什麼,隻道了一句:“我明白,外祖父也節哀!”
整個人看起來倒是冷靜得很。
眼看著天色逐漸暗下來,墳頭前的火星子也熄滅了,大家才起身離開,周老太哭得仍舊傷心不能自己。
瞧著站都站不穩,沒法子隻能叫她坐在獨輪車上,白亦初和杜儀一起推她。
坐上車的她似乎心情好了不少,哭著哭著聲音就小了,最後抹了眼淚問起杜儀,“如今這馬家壩子可算是埋完了,你們沒屋沒地,衙門總共給你們賠了多少銀子,往後怎樣打算的?我可跟你說,如今這油米價格不必往昔,你們倆隻怕每日就為了糊口也要花不少的。”
周老頭一聽,越是覺得不對勁,隻出言責斥道:“你個死老太婆,說這些作甚?如今阿椿沒了,就留了這點血脈,你還要盤算什麼?”
周老太的確是有點心思,隻是叫周老頭這樣揭穿,心裡十分不舒坦,很是不服氣道:“我問一問怎麼了?”
周老頭卻是沒理會她,隻衝那杜儀寬慰道:“什麼都不要擔心,外祖父這把老骨頭在,餓不死你們。”
可是杜儀不是小孩子,馬上就弱冠的人了,又自小知曉自己的祖母是什麼人!母親又為何嫁到馬家壩子去的。所以對周老太其實從來沒有什麼指望,哪怕這一路上就周老太哭得最大聲。
但是哭得大聲又能代表什麼呢?
他也沒想過跟外祖父們住在一起,他們那頭還有二舅一家呢!二舅是個不折不扣的吸血螞蟥,大舅可不就是這也被吸死的麼?他們身上這點哪裡夠二舅吸?於是直接朝周老頭開口道:“我準備過了我爹娘他們的頭七,就帶著屏兒去城裡,我有的是力氣,不怕沒活兒乾,賺我倆這口飯,綽綽有餘的。”
周老頭心想這樣也好,畢竟杜儀是個大人了。
但還沒等周老頭鬆口氣,周老太卻忽然出聲道:“你娘的那份銀子,你得拿出來。”
她這話一說出口,周梨和白亦初幾乎就立即猜到了她什麼打算了。
但杜儀顯然還是不怎麼了解周老太,隻有些不解地看看過去,卻聽得周老太又開始哭訴道:“我和你外祖父一把屎尿把你娘養大,她如今就這樣撒手去了,孝也不敬,算什麼?”
杜儀愣了一愣,臉色由白到青,又變成紅色的,最後伸手去摸荷包,顯然是要拿錢息事寧人。
不過被周老頭一把按住了手,“不要理會這瘋老太婆,從來都是我們這做爹娘的欠了你娘。”
但杜儀還是拿出了銀子。
總共是七兩,不知道是衙門是如何折算的。杜儀從那帶著血跡的手絹裡拿了二兩出來遞給周老太,聲音寒涼冷徹,“外祖母可收好了。”
周老太並沒有察覺出杜儀哪裡不對勁,高高興興地把銀子揣到荷包裡,才去擦眼淚。
周老頭隻在一頭罵,但卻於事無補。
終於到了村子裡,周老太麻利地跳下獨輪車,隻同杜儀說道:“梨丫頭這裡寬敞,你們兄妹就歇在這裡了。”說罷就甩手走了。
周老頭隻覺得對不住杜儀兄妹倆,但是那頭的確住不下,潘家那頭還有幾個親戚住著呢!隻同杜儀說了幾句歉意的話,方也回去了。
周梨方看朝神色晦暗不清的杜儀,“大表哥,咱先去休息吧。”
杜儀像是才回過神來一般,牽起安安靜靜的杜屏兒,“麻煩表妹了。”方跟著周梨和白亦初一起到家中。
元氏早守在家裡,雖不曉得杜家還有沒有人活著一起回來,但還是多準備了些晚飯。隻是不管多豐盛,如今大家也沒心思吃,隻用來糊口吊命罷了。
等吃完飯周梨將杜儀兄妹倆安排休息好,少不得是要提周老太的冷血無情了。
白亦初隻道:“我如今算是看出來了,你二叔肯定就是遺傳你奶。就算你大姑和她這些年生分了,可終究是親女兒,如今人不在了,留下那點帶血的銀子,她還要給搶過去,也是你那表兄性子軟弱,要是我才不可能給她。”
說罷,又有些慶幸道:“幸好她還沒這樣對付你,不然咱可吃不消。”
周梨覺得老太太專注二叔家,對付自己是遲早的事情,就看誰熬得過誰了!又想起那杜儀兄妹倆,真真是無處可去。那杜儀雖說去縣裡找事做,可一不識字,二不會半點技術,也隻能去做苦力。
恰好這苦力,縣城裡最不缺了。
白亦初見她隻蹙眉不說話,不禁伸手去按了按她的眉心,“你小小年紀的,一天天就總皺著個眉頭,遲早要變成個沒人要的老太婆。”
周梨不滿地躲開,白了他一眼,“我有贅婿呢!”
白亦初冷哼一聲,在一旁翹起二郎腿,一把將路過的黃狸花薅到懷裡,“遲早我要自立門戶!”
“我等著。”周梨沒好氣地回他一句,又與之說了幾句閒話,元氏來催睡覺,兩人這才散了去。
隻是馬家壩子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自家也有親人牽扯其中,加上村裡這幾天氣氛都不好,夜裡總是能聽到哭聲,周梨也沒能睡好。
第二天一早就爬起來,將鴨子跟鵝趕去魚塘裡,剛回來就被白亦初一把拉到影壁後說話:“你那個表姐,好像被嚇得不說話了。”
周梨這才想起,昨兒自打見到杜屏兒後,一句話也沒聽她說過,一時不禁擔心起來,“我那大表哥呢?”
“他倒是急壞了,正要帶著去鎮子上找大夫看。”白亦初回著。
周梨心想怕是心病吧。畢竟當時那山崩地裂的,活下來就算是命大了,更何況村裡那些挖出來的屍體看著也滲人,缺胳膊少腿的不在話下。
用周老頭的話,也是杜家祖上修得好,有福氣,杜來財他們才得了全屍。
“咱跟著去看看吧。”周梨提議著,反正家裡如今也沒什麼活兒,也剛好去鎮子上看周秀珠娘。
白亦初正是這個意思,當即便去將豬喂了,和元氏一起早飯端上桌,喊了那杜儀兄妹倆來吃飯,一起商量著。
杜儀沒有拒絕周梨他們的好意,他這個時候的狀態和那天周梨與周天寶將他從死人堆裡搬出來時,截然相反,顯然那種劫後餘生的歡喜早就被親人亡故的巨大悲喜給擊碎了。
如果不是還有一個杜屏兒,隻怕這杜儀早就倒下去了。
吃過早飯,元氏給幾人揣了些吃的,背上送去給周秀珠的一些新鮮蔬菜和瓜果,一行四人便往鎮子上去。
這馬家壩子出了幾百條人命,聽說已經傳到州府衙門去了,如此鎮子上早就也傳開了。
那周秀珠一心懸掛著姑姑一家,隻奈何自己騰不開身,如今見了周梨他們來鎮子上,自是少不得要詢問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