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著如今宋晚亭也這番模樣,“那三丫口的宋家人願意聽他的?”
“能不能叫那些人聽他的,看他的本事了,反正我是提前打了招呼他,他們若是敢使壞一分,我就敢報官,總不能因為他們窮他們就有理,我便要原諒了他們吧?”更何況周梨想,那宋蓮衣在村子裡呢!宋家人隻怕比誰都怕報官呢!
然而在村子裡的,又何止是宋蓮衣呢?
擔驚受怕的宋晚亭做了一天的苦力,在這偌大的城中卻是沒有一處可歇腳的地方,到底還要趁著沒關城門,急忙出城去三丫口落腳。
踩著爛泥走兩個多時辰,總算到了村上。
他妹妹和母親都在這裡。
不管是生活環境和物質的巨大落差,都叫她們一時適應不過來,但更要命的是他們現在連吃口飯都成問題了。
如今母女倆還要指望著宋晚亭這個弱書生去賺錢。
眼下宋晚亭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卻見她柴米油鹽醬醋茶不分的母親和妹妹還在等著他煮飯。
這幾天來,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其實也不會,可想著自己如今是家中現在唯一的男子漢,總不能叫女人吃苦受累了。
便多擔待著幾分。
可今日的他太累了,又一路踩著爛泥稀雨回來,此刻隻剩下滿身的疲憊,見著冰鍋冷灶,一時覺得這家裡好像比外麵更冷了好幾分。
“哥,你怎麼今日回來得這樣晚?我和娘都快要餓死了。”宋蓮衣正撥著燈芯打發時間,見他總算來了,嘴上忍不住埋怨。
宋晚亭想起自己擔憂了她們一天,如今見她們倆好端端地坐在這裡,可見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小周掌櫃壓根就沒有去告密。
這原本的擔憂危機一旦解除,這使得他渾身一時間都被疲憊所占滿了整個身體,有氣無力地靠在泥土牆上,“讓我先歇會兒。”
宋蓮衣‘哦’地應了一聲,隨後便主動與宋晚亭說道:“我今日看到那個村姑了,她竟然還妄想叫用從前的銀錢雇傭大家給她種地,想得美。”
她若不提這事兒,渾身疲倦的宋晚亭一時是想不起要說這個事情的。當下聽得這話,不禁抬眼才她看過去,“所以你便同大家出主意,要高價錢?”
宋蓮衣一臉的得意,“是啊,她果然被氣得馬上就轉身走,不過想來要不了兩日,她還是要哭著回來求大夥的。”她年紀比周梨要大,說這話的時候,那姣好的麵容上滿是興奮和雀躍。
隻瞧表情的話,她美貌天真純潔。
隻是如今這一切在宋晚亭看來,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愚蠢感覺。
宋蓮衣以為兄長會誇自己,畢竟以往兄長最疼愛自己了。也是這般,她才幾次幾番拋頭露麵,出去替兄長出氣的。
有一次還特意到了周家的鋪子門口,將周家狠狠羞辱了一回。他們家那鹵菜,就隻配叫花子吃!
可是現在她沒等來宋晚亭的誇讚,反而叫他用一種陌生又奇怪的眼神看著,這讓宋蓮衣忽然有些頭皮發麻,“哥,怎麼了?”
宋晚亭忽然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你自作聰明。”然後環視著這漏風的土牆屋,“咱們在這裡,隻怕住不得多久了。”
一直覺得是兄妹倆鬥嘴的宋夫人聽得這話,終於抬起頭來,“我們要搬回城裡了麼?這裡也實在太難熬了,房屋破敗成了這樣,如何住人?”
宋晚亭發現一個問題,他覺得自己以前眼裡高貴天真的妹妹,其實很蠢,而優雅溫柔的母親,除了穿衣打扮聽戲,什麼都不會。
她們倆甚至還沒有弄清楚現在宋家到底是什麼光景,竟然還妄想著能回城裡去繼續過從前那樣的奢靡日子。
他忽然有些想想笑,“娘,蓮衣,你們不會覺得,我們隻是來此處避難一段時間吧?”
“難道不是麼?”宋蓮衣挑眉,她不信祖父和爹一點辦法都沒有,在朝中那麼多年,那麼多人脈難道是白搭的麼?
卻不曉得,有句話叫做樹倒猢猻散。
不過宋晚亭卻沒有打算再多解釋了,隻有種深深的無力感,抬眼看了看宋蓮衣,“你今日攛使村裡人們將價格太高,小周掌櫃已經另外找人種此處的田地了,往後村裡的人斷了營生,你叫他們如何活?你覺得我們還能繼續在此處住下去麼?”
宋蓮衣一臉的愕然,顯然是不敢相信,聲音一下提高了幾分,“那個村姑她居然敢另外找人?難道她不怕我叫村裡人把路堵了麼?”
蠢!是真的蠢!宋晚亭此刻對妹妹隻有這樣一個評價了。一麵深深吸著這寒涼的空氣,“她今日告誡過我了,到時候若真有人鬨事,她便去報官。而且她今日已經認出你了。”
“這怎麼可能?”宋蓮衣不信,甚至覺得兄長今日奇怪得很,一直都在偏向那個村姑。
宋晚亭卻不大算與她爭辯,也沒有餘力再去做晚飯了,隻打起簾子,也沒精神去洗漱,直接躺倒那稻草鋪上,“今晚收拾東西,明天另外找落腳地吧。”如果她們不想被抓到,送去那種地方的話。
這個時候的宋晚亭也發現了,自己雖是家中現在唯一的男人,但是他真沒有這個能力承擔起作為一個頂梁柱該有的責任。
他忽然想通了,自己為什麼叫白亦初給超了去吧。
外頭的宋蓮衣卻見他就這樣去睡,嚷著還餓肚子呢!宋夫人不知道安慰了她什麼,方才停歇下來,不多久宋晚亭便聽得她們也吹燈睡了。
翌日一早起來,卻見母親和妹妹還沒起,也沒收拾包袱,便過去催促。
隻是兩人這會兒又不打算起來,他無奈和要上工,怕去晚了人家又不要自己,顧不得隻能匆匆去了。
一連幾天,皆是如此。
直至有一日他回來,發現家裡空蕩蕩的,那點破敗行李也還在,急匆匆正要去找,村裡一個老實的將他喚住,“你彆找了,大家都曉得了你們本就不是來避難的,你們是來躲罪的,村頭宋三把她們送衙門去了。”
宋晚亭聽得這話,隻馬不停蹄地朝城裡趕。
隻不過這個時候,城門已經關了。
他在城外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急匆匆進城去,直奔衙門,想要打聽母親妹妹被賣到了何處去。
卻被無情攔在了外頭,朝著衙差們磕了好些個響頭,也沒人理會,反而引來了一陣陣的無情嘲風。
他無計可施,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晃著,又跑去了城北那些青樓巷子裡找人,但卻挨了好幾頓毒打,叫人給趕出來。
那落魄之際,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天冷了,逛一會便回去,他們要的東西那樣多,總不能每次樣樣都給帶齊全了。”
說話的是白亦初,他今日沐休回來,和周梨一並上街,順道替小獅子他們帶東西。
隻是他這幾個同窗,實在是難以伺候,每次吃喝玩樂都要一大堆。
若是往昔天氣好,白亦初也樂得在街上轉一轉,可是現下天氣越來越冷,他看著周梨那已經凍得通紅的小臉,有些不舍。
說話間,隻將伸手去探了探周梨懷中的手爐,就生怕不暖和了。
這時候發現有道目光朝自己看來,轉頭看過去,隻見是那衣衫單薄的宋晚亭。
宋家發生了巨變,這事兒城裡沒有一個不曉得,即便他鎖在書院裡,也是略有所聞,加上回來後又聽周梨說,早就已經有了數。
但此刻真見著宋晚亭這般光景,也是有些錯愕的。
周梨見他發呆,順著他的目光瞧了過去,也是看到了宋晚亭。
宋晚亭先是窘迫,後來又以一種認命了的態度接受這個事實,踩著一雙露了腳趾的布鞋走過來,凍得灰白的大腳趾上,沾滿了稀泥。
隻是他走過來了,卻不知該如何向他二人開口。
“宋兄。”白亦初率先打破的沉默。
這一聲宋兄,在宋晚亭聽來,實在是久違了。他有那麼一瞬間,隻覺得眼眶熱熱的。
這段日子裡,大部份人都稱呼他為‘宋家那個’,以往擁護他誇讚他的同窗朋友們,一個個將他避若蛇蠍,又或者將他踐踏得毫無半點尊嚴不剩。
他旋即苦笑著回了一聲:“白兄。”
周梨一直沒搞清楚,起先白亦初想要結交宋晚亭,想將他弄去武庚書院,自己可以理解。
可現在宋晚亭雖非戴罪之身,但不可能再繼續讀書掙功名了,就更不知道他圖宋晚亭什麼。
但是白亦初開口邀了宋晚亭,她也沒多說什麼,隻是也給足了宋晚亭該有的體麵。
白亦初請宋晚亭吃了一頓便飯,又十分委婉而不傷體麵地給了他一些銀子安身。
這叫周梨有些不解,生怕銀子打了水漂,回去的路上隻忍不住問白亦初,“你到底圖他個什麼?人又不是特彆有大智慧的那種。”真聰明的人,不會叫自己落到這步田地的。
白亦初回想著宋晚亭那看起來削瘦儒雅的身影,的確是有些老實了,好像是真做不了什麼大事情。
但他也沒有直接回答周梨,而是同周梨說道:“你那夢中,李司夜身邊有一個鄭三好,為他衝鋒陷陣兩肋插刀。”
“怎提起他,莫非你也訪到這個人了?”周梨一下來了興致。
不過白亦初卻搖著頭,隨即說了一句:“我也想要這樣一個人替我兩肋插刀。”
他說完了這話,麵對著周梨投遞過來的不解目光,“阿梨,這些日子裡,我懂得了很道理,也曉得許多事情,不是一腔正義就能解決的。我也需要那樣一個人為我在邊緣處奔走。”
隻是那臉上全是擔憂害怕,“阿梨,你會不會厭惡這樣的我,小小年紀已經要開始鑽營這些東西了?”
夜幕裡街邊已經掛起的燈火,映在周梨的眼睛裡,火焰瘋狂跳動著,然後她忽然笑起來,“你這樣,我其實很開心。”隨後環顧著著燈火升起的城池,“這個世界很瘋狂,做個好人堪比做個聖人,我希望活得隨心。”又看朝他,“隻要不是我們主動挑起的事端,屆時用任何手段反擊都是能說得過去的。”
周梨這話不是哄著白亦初的,她也是開心的,難為白亦初會與她說這些,而不是一味在她麵前保持那端方君子的模樣。
她想這樣子很好,嘴巴就是要用來說話,他們既然是最親密無間的人,那不管他心中有什麼想法,不管是好是壞是邪是惡,都要與自己說才好呢!
而不是他做一半,然後讓自己猜一半。
隻不過周梨很懷疑宋晚亭似乎能成為白亦初手裡的一把好刀。
“刀是好的,隻要磨得好,自然是能擁有鋒利的刀刃。”白亦初想著,現在宋家的事情,對於宋晚亭來說,便是最好的磨刀石了。
他的一點恩惠,一點都不會顯得刻意。可恰恰是這樣,才附和了那雪中送炭的標準。
周梨聽著他的話,側頭看了看微黃光影裡的白亦初,發現他好像不止是長高了,思想好像也長大了不少。
會考慮很多東西,考慮得也很全麵了。
宋家的事情,熱度比周梨所預想的還要持續得久,直至進入了臘月裡,她還是能聽到關於宋家的風聲。
尤其是聽聞宋晚亭的母親,做了城中一位殷實富商的妾室。
她和宋蓮衣的行蹤,最後還是被三丫口宋家人告密了,所以去那種地方是避免不了的結局。
但宋夫人被城中一位富商高價買了回去,做了妾。
周梨聽聞的時候有些詫異,想著這宋家也是高門大戶,那宋夫人應該也是出生不凡之家,怎麼這會兒沒娘家人來救?
不想一打聽,那宋夫人的娘家更慘,直接被殺了頭。
難怪她會願意放下尊嚴,做了以往最看不上的那種人的妾室。
至於宋蓮衣,倒是沒聽到什麼風聲,隻是曉得那宋晚亭,的確和白亦初有些聯係。
隻不過她也沒再管了。
今年是個好年頭,決定好好過一回年。
但這年似乎注定是過不好了,臘月二十五,按照舊曆風俗,周梨她們一幫女人正趕著驢子在後院拉磨推豆腐。
想趁著這年前的幾天,把凍豆腐給做出來。
不想街上傳來了聲聲銅鑼響,隨後是衙差高聲大氣的呼喊。
衙門那頭來消息。
確切地說,是上麵的朝廷傳下來了旨意,因為去年災情免了稅賦的他們,現在要馬上征收稅賦了。
不但如此,還要征兵。除去功名在身,上老有父母,下有黃毛小兒的,青壯年男人都要去城外舊馬場那裡集合登記。
周梨家中唯獨兩個男丁,一個是白亦初年紀剛剛到十五,但他已經是秀才身份,可免去這兵役。
再有一個是幾歲的安之,正兒八經的黃毛小兒。
所以此事自然是與周家無關係。
而柳小八那邊,他雖年紀也是附和,但上頭有個嬸子要照顧,自己也沒成家娶妻,從戶籍上來瞧,他那柳家隻有他一個獨苗苗了,也不符合。
反而是對麵的阿叔,他三個壯年的兒子都被拉去了城外舊馬場,隻因這孫子們有十幾歲了,是能自力更生又能贍養他的年紀,一時間他家那頭哭聲不斷。
又說隔壁鄰舍裡,或多或少,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免不得吃這一份苦頭的。
一時間,那還沒被點上名的,卷著鋪蓋就要逃難去。
城裡過年的氣氛一時全無,四處慌慌張張的。
不是大夥兒不想上戰場掙功名,而是這戰事來得快,去了便要直接衝鋒陷陣,這些人都是外行,分明就是拿命去擋刀子的。
但大家不敢怨當今聖上,隻恨那保皇黨不死心,又罵那李木遠自己不是做皇帝的命,卻非得還不趕緊降伏,害得這麼多老百姓們要喪命在戰場上。
這一瞬,怨聲載道。不說清風書院裡多少沒秀才保身的學生被帶去了舊馬場,就武庚書院裡,顧少淩竟然也沒能逃脫。按理他也是個孤家寡人來著,這般的人若不是自願,是不用上戰場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