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哪怕已經快到子夜了,但這裡的天仍舊是大亮,太陽才是落山之相。
景允之也沒有多疑。
然而就在他們啟程後,那補給點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酣玩了一夜此刻這閉上眼睛的龔大人,就這樣被活活燒死在裡麵了。
按理這裡都是些土坯房屋,燃起了大火也不大可能將人困在其中活活燒死,但因那龔大人是個喜好花俏的人,以至於他那房中多出了許多易燃之物來。
往昔看著是極好,又能給他助興,可如今卻成了他的喪葬品,一起與他葬身在那火海之中了。
景允之自然是不得而知,不過長久與阿若的相處,他也察覺到了今日的阿若,性情有些亢奮的樣子,隻覺得奇怪:“你今日怎麼了?”
阿若恍地抬起頭來,“沒事。”
景允之聞言,沒在多問什麼,而是過了片刻後,兩人在一處沙山下麵短暫休息,他才追憶起往昔舊事來,“當年我若早些認出你來,絕對不會叫你受這許多苦楚。”
阿若似對於此渾不在意,抬頭看朝天空的太陽,今日長風萬裡,將那連日來夾著黃沙的空氣都給吹得清澈了不少,所以天空湛藍,白雲朵朵,一切似乎都是那樣的美好。他的心情似乎也如同這天氣一般,“這是我的命,你從來沒有錯。”
他是天閹,他的父母身份尊貴,卻又叫人難以啟齒,所以他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徹底被拋棄掉了。
他被扔在夜庭裡,怎麼長大的他忘記了,隻曉得活下來是那樣的艱難,成為那姓龔的玩物,也不過是這萬千痛苦之一。
隻是他從來不去埋怨生他的那個人,聽說她是極力想要挽回自己這個悲劇的發生,但是事與願違。阿若又想,可能是上輩子自己就是那大奸大惡之人,所以即便生母再怎麼阻止自己的出生,自己還是頑強地活下來了。
她那時候小小年紀被自己的兄長逼迫,手足無措,將自己扔了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況她有自己所愛。
因此阿若是一點都不怨恨她,反而覺得她是那樣的可憐無助。隻怨恨如今在上京高高在上的那個男人,如果不是這個畜生,自己就不會來到這世間受儘百苦了。
他不但害自己,還害得弟弟家破人亡。
“可如果我早些認出你來,也許你的命運會好一些。”景允之是有一顆擅長共情的心,這也是他最大的弱點,以至於當年被大家標定上了那軟弱無能的標簽。
他沒有那樣軟弱無能,隻是容易被一件悲慘的事情所觸動,但卻又沒有辦法去改變或是解決這個問題,反而會花許多時間來為此傷春悲秋。
也是如此,當年真姑姑死了之後,他無心朝政,才被那李晟這個狗賊奪去了一切。
他們的悲傷不一樣,但這痛苦卻又有些相似,都覺得自己是那悲慘的孤家寡人。
在短暫的歇息之後,兩人都收起了心情,繼續上路。
然而風是那樣的大,沙山的位置一直在風裡變換著。
是想當年那愚公移山之際,能得這樣的風,那山又是沙子,想來會簡單許多。
所以沙山的變化,以至於他們那張羊皮地圖就有些喪失了原本的作用。
在沙漠裡走了三天,兩人都沒有找到地圖上鎖標記的那個小綠洲,便也意識到出了問題。
這個時候他們已經沒有餘力和心情去欣賞這沙漠的壯闊了,所剩下的隻有無儘的疲憊和未知的恐慌。
好在如今他們的隊伍裡,不單是他們兩人了,還有在半道結識的另外一對兄妹。
這一隊兄妹乃江湖中人,聽說是專門來找什麼大冬蟲的,但卻不知此物到底是什麼,隻是想著這名字,那應該就是比冬蟲夏草大一點的藥材罷了。
可是這沙漠裡一眼望去,皆然是那無邊無際沒有儘頭的滾滾黃沙,哪裡會像是能長出冬蟲夏草的樣子?
兄妹倆是一度懷疑,是不是父親給的消息錯了,他們該往雪山方向去才是。
兩人也迷失了方向,如今四人結成一個隊伍。
景允之雖身體有些羸弱,但他和阿若的武功也不低,加上他們帶足量了水,那對兄妹倆的乾糧又多,因此是相互合作。
阿若看著手裡的羊皮地圖,又看看那明連城手裡的地圖,對比之後,兩張地圖都是一樣的,沒有半點偏差,那就可以確認地圖沒有錯,錯的是他們被這風沙給迷了眼,岔了道。
“主子,眼下咱們往哪個方向走?”阿若看朝景允之,等待他的定奪。
可是天公不作美,白日裡雖是依然炎熱,但卻不見驕陽,以至於那身影也淡不可查,不然還能借著影子來辨彆方向的。於是隻能等著短暫的夜色之後,借著天上的星子來定位。
然而入夜後,天幕沉沉,不見半點星光閃爍。
仿佛天要絕了他們的路一般。
明連溪和她哥哥明連城也將期待的目光落到那景允之的身上。
雖說景允之自稱是一介香料商人,其實也是頭一次來這沙漠裡,但是他們覺得自己都是有些眼界見識的人,一個普通的香料商人,不可能會有這樣華貴的氣態。
所以都對他充滿了期望。
隻是眼下見他凝眉不語,那阿若是萬萬不敢催促的,倒是那早就計劃著要沐浴洗澡的明連溪著急起來:“景大哥,你倒是說句話了,我們如今都指望著你來做主,把性命全交給你了。”她身上汗嘖嘖的,以至於她都有些不好意思靠這景允之太近了。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矜貴又溫柔,哪怕他年長一些的,但這種溫文爾雅的溫潤是明連溪在江湖男人身上所沒見過的。
所謂這物以稀為貴,所以這景允之一下就將明連溪一顆心給吸引了過去,叫她真正相信了原來這世間竟然是有一見鐘情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新鮮。
可奈何有這樣的好機會,自己這渾身的臭汗味又不允許自己與他離得太近。眼見著白白錯過了這麼多近距離相處的好機會。
這明連溪能不著急麼?
“那邊走吧。”景允之心中也無法了,他們的司南已經出現了錯誤,所以他如今隻能賭一把了。
他想老天爺如若真要自己死,當年就死在叛亂中了,怎麼會把自己的性命留到現在呢?
他對老天爺的這種信任和本身自己的盲目自信,一下就感染了明家兄妹倆,兩兄妹幾乎是沒有半點懷疑他的判斷。
甚至是在他指定了這個方向之後,仿佛真的像是看到了曙光一般,忽然又精神活躍起來,收拾著行李往駱駝身上掛去。
一行人便踩著這個方向的黃沙而去。
隻不過越走,便是越是覺得不對勁,這邊的砂礫裡,蛇蟲鼠蟻似乎多了不少,單是短短的一日裡,他們便見著了許多赤色的蛇盤在那凸起來的沙堆上麵,毒蠍蟲蟻更不在少數。
以至於晚上安營紮寨之時,幾人都小心翼翼的,奈何這裡沙漠裡不見半截枯木,連堆火塘都點不起來,根本就無法靠火防禦,隻能將那營帳紮得緊緊的,以防蟲蟻鑽進來。
然而隻要他們在往北走上個十裡,便能見著一簇小小的綠色。
這裡有三兩個馬槽大小的水塘,一戶人家的房屋便緊挨著這水塘而建。
周梨和殷十三娘也迷失在了這沙漠中好幾日了,陳慕給的這羅盤是沒有問題,問題在於她們半路上遇著了一團小小的龍卷風,是沒有將她倆個卷到半空卻,但是不少行李卻因此丟失。
羅盤也是其中之一,不知如今埋在何處的黃沙裡。
丟失了羅盤,就隻能依靠地圖了,哪裡曉得跟隨著這地圖,卻是越走越荒涼。
幸好就在她們倆絕望之際,見著這一簇青綠,那一瞬間隻覺得這世間最美的顏色,莫過於此了。
隻慌慌張張趕來,卻發現這沙山背麵,劇還有一處保存完好的土坯房屋,旁邊還有羊圈。
不過緊緊關著圈門的羊圈裡,雖是有個臉盆大小的水塘,但大部份羊已經斷了氣,剩餘的幾頭也都枯瘦如柴,顯然那些都是被活活餓死的。
這也就意味著此處的主人家,已經不在很久了,以至於沒有及時給這些羊群補給,使得它們被活活餓死。
殷十三娘沒忙著往那堆積滿沙塵的門口去,而是去檢查那些羊群屍體,發現並未腐爛,反而有被風乾之相,由此可見這裡的氣溫怕是高的時候,是怎樣的恐怖。
於是又往那緊鎖的房門而去,一腳踹過去,房門喀嚓的一聲就朝屋子裡倒去,激起一陣塵土飛揚。
殷十三娘退了幾步,等著塵埃落定,隻見屋子裡一樣有一層厚厚的塵土,沒有人煙,檢查一圈後確定是安全的,才朝周梨招手:“姑娘快進來。”
屋子裡一切俱全,且還有不少糧食,兩人生了火,煮了一頓熟食來吃,算是治愈了這連日來的奔波勞苦,一起躺在那簡易的床上探討這主人家去了何處?
又或是出去的時候遇到了什麼意外?
畢竟這一片多的是毒蛇毒蟲,她們要不是身上有那賀知然給的藥囊,怕是早就命喪於此了。
想到這個可能性,兩人也是唏噓一番,隻可惜不知主人家姓甚名誰,又是什麼身份,不然的話,也可幫其立個衣冠塚。
羊圈的大門兩人已經給打開了,順道將那些快要被風乾的羊屍體給用主人家的鐵叉子給叉出來,埋在了不遠處的黃沙裡。
那些還頑強活下來的羊,一得以從中出來,便急忙朝一處隆起來的小沙堆跑去,不停地用羊蹄刨沙子。
周梨先是驚訝於它們的舉動,後來忽然反應過來,那裡可能存放著羊群的糧草。
果然和殷十三娘過去,拿著鐵鍬扒拉了一陣子,便露出些她倆都叫不出名字的枯黃乾燥草料來。
羊卻猶如吞食瓊漿玉液一般,瘋狂地嚼起來,一隻隻吃得津津有味。
太陽下山了,按照這沙漠裡的時間,現在應該是子夜時分了,兩人也打算開始入睡。
卻發現這房中雖一應俱全,但卻沒有厚實一點的褥子,隻有薄毯。
這不應該,沙漠裡晝夜溫差之大,眾所皆知的。
所以兩人為此十分奇怪,也急忙從自己行李中翻出了羊皮褥子。
但是她們倆做好了準備等得夜間寒涼的到來,卻不想竟然越來越熱,那種熱好像是將架在火堆上炙烤一般,但卻又不見半點火苗。
周梨先前以為是在屋子裡的問題,隻冒險開門和殷十三娘出去,外麵卻也一樣,那炎熱有多不少。
兩人這個時候也忽然意識到,為什麼那些死掉的羊沒有腐爛,反而有被風乾之相,如今是真相大白了。
而那些活著的羊,如今都在那小小的水塘四周趴著。
那裡想來會涼快一些,兩人見此也打算湊過去,沒想到這時候竟然聽得一陣不一樣的沙沙聲。
她們在沙漠裡行走了這許多日,已經能分辨出沙鳴,這個聲音分明更像是駱駝踩在沙子裡發出來的。
兩人的戒備心一下就提起來,連忙熄滅了燈火,緊張地藏在那羊圈旁邊。
卻見夜色裡果然走來一個龐然黑影,不用多想,必然是人騎在駱駝上麵,但從那黑影輪廓來判斷,這行李也未免太多了些吧?
那人走近了,駱駝也在房前停下,男人將駱駝身上的行李都一一解下,然後將那個橫躺在駱駝身上的人抱下來。
那人身高好像是個孩子,但肚子卻大得恐怖,仿佛孕婦一般,他緊緊給抱在懷裡,坐在門口的水塘邊痛聲哭起來,嗚嗚咽咽的,與那沙鳴混雜一起,好生淒苦。
但很快男人就看到了臥在水塘邊上的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隻朝羊圈看去,見著那羊圈門是開著的,倏然起身,又去看房門,一時驚恐得抓起門邊周梨隨手放在那裡的鐵鍬,朝著黑蒙蒙的空氣裡麵含恨嘶喊:“出來,都給我出來!我要殺了你們這些畜生!我可憐的托依汗,嗚嗚,真主為什麼你不保佑我的女兒?”
才哭過的聲音本就乾啞,如今他再大力嘶喊,形成了一個奇怪的音調,悲苦不已。
他朝著外麵大喊了一圈,顫抖著的身軀又朝屋子裡衝進去。
這好叫周梨擔心他憤怒之下,將自己僅剩餘的行李給毀壞了,忙和殷十三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