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離開齊州的那一日, 又下起了雪,他們的隊伍是傍晚啟程的,入夜之後, 她聽著那呼嘯的寒風,便在馬車裡睡了一覺。
可是明明在馬車裡休息的她, 睜開眼卻看到遍地的血肉浮屍,滾滾的黃沙裡, 七橫八豎的旌旗都沾滿了鮮血,一簇簇烽煙火苗中, 是將士們淒慘痛苦的哀嚎聲。
“阿梨姐!”有人喚了她。
周梨驚慌失措地扭著頭,朝著四周瞧去, 隔著那黑漆漆的濃煙,隻見血流成河的枯草上,有一具血淋淋的屍體正朝著自己爬過來。
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人,鎧甲已經四分五裂了稀稀落落地掛在他的身軀上, 可渾身上下, 似有七八道傷口一般,她的眼淚一下就奪眶而出, “蘿卜崽!”
是了,這是該在靈州城火羽衛的蘿卜崽, 隻是他怎麼上了戰場來, 且還弄得這樣狼狽?
周梨哽咽著跑過去, 可是腳下滿地的屍體,她被絆了一跤, 兩隻手都撐在了血液中,等她艱難從那屍體裡爬起來跑過去的時候,蘿卜崽的頭已經垂下去了, 整個人也變得冷冰冰的。
“不,不,不對。”她搖著頭,試圖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明明前一刻蘿卜崽還在喊自己,怎麼可能這短短的時間裡,他的屍體就涼了呢?
她不信邪地伸手朝著那蘿卜崽的傷口觸碰去,血也是冷冰冰的,且已經凝固了,就像是那冬日裡的冰淩花。
周梨慌了神,有些迷茫又害怕地環視著四周的戰場,遠處似乎還有廝殺聲傳來,還夾著婦人和孩童的哭喊聲。
她咬著唇,將那滿手的血擦在自己的衣角上,慌裡慌張地朝著那哭聲處跑去。
可是腳下是堆積成山的屍體,狼煙已經將天幕給徹底遮擋了,整個戰場上都黑壓壓的,使得她的目光一眼望去,除了一片宛若人間地獄的屍山血海,就什麼都沒有。
隻不過在她焦灼不安尋找這孩童哭聲的時候,腳下躺著的,是一個又一個的熟悉麵孔,她的親戚朋友,皆躺在這一片屍海之中。
不該是這樣的!周梨不明白,明明這個世界,他們這些人的命運都扭轉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為什麼他們還是都沒有逃過死劫呢?
她渾身顫抖著,滿地的熟悉麵孔,叫她再也沒有勇氣往前踏一步了,她怕下一個看到的屍體,又是她的親近之人。
她受不得這樣的折磨,於是她站在了原地,仿若那被插在戰場上屹立不倒的旌旗一般。
耳邊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聲音,“姑娘?姑娘?”
周梨忽然覺得整個身體猛地往下墜去,嚇得她驚恐地睜開眼,搖搖晃晃的壁燈中,正好看到阿苗充滿焦急的麵容。
周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才意識到自己是做了惡夢!一把緊緊抓著阿苗的手,“你沒事就好了。”夢裡,阿苗渾身是血,就那樣倒在自己的腳邊。
“阿梨姐你做惡夢了吧。”阿苗一手拿起手絹,往周梨滿是汗水的臉頰上擦了去:“也不怪了,這一陣子心驚膽顫的,既是要擔心阿初哥他們幾時到,又要防著那遼北的人,還怕景綦忽然開了關門,你是處處操心,勞心勞力,你不做噩夢,誰會做惡夢呢?”
周梨也試圖用阿苗這番話來安慰自己,嘴裡跟著重複:“對,隻是個夢罷了。”她不信,大家都這樣努力地活著了,還逃不脫慘死的結局!
阿苗見她重新躺下來,便轉身給她倒了一杯水來,“你先喝口水,然後再好好休息,我看著還有一個多時辰才天亮呢!更何況這一陣子在馬車上,也不要你操心什麼了,咱們正好趁著這幾天的時間好好休息。”一麵拍了拍墊著厚毯的車板,還是有些不滿意:“車裡雖然是軟和,但終究是太抖得厲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陳二哥才能發明個平穩些的車子出來。”
她的這些話,一下將周梨的思緒拉去了前世的記憶。
是啊,她不但懷念那個時候的交通工具,更懷念那個時代的和平。
這樣的強烈對比下,周梨越發覺得這亂世中的艱難,整個人的情緒也在這個時候變得薄弱起來,聲音也變得有些哽咽了,“阿苗,你說什麼時候,這天下才能太平不打仗啊。”
阿苗想著她該是夢見了什麼不好的,情緒才這樣低落,“應該很快了。”一麵又忍不住罵起那遼北,要不是他們這個時候添亂,很快這大虞的內亂就能平靜了。
大虞沒有內亂了,那些遼北人才不敢進犯呢!
周梨沒有再說話,而是看到了壁燈裡的油沒有多少了,便拉著阿苗一起躺下來,“繼續睡吧。”
阿苗想要去吹燈,周梨又將她拉住:“不用了,很快就熄滅了。”
這一場惡夢,周梨想著,應該是很快能拋到腦後去的。
但是她沒有想到,在閉上眼睛後,她又陷入了這場惡夢之中,重新見證了一遍至親好友們血淋淋的屍體就堆積在自己腳邊的痛苦。
所以再度醒來的時候,她再也不敢將這夢當做一個普通尋常的‘惡夢’來看待了。但是這個時候的她,沒有半點法子去破解這夢重複的緣由,反而隻能以一種悲壯等著赴死的心情,來等待著這個惡夢的到來。
好像已經認了命。
她這個本該在多年前就死了的人,活到現在,且還混出了些名聲來,應該算是賺了的。
阿苗敏銳地察覺到了周梨的變化,她覺得原本一個活生生的人,好像就像是忽然間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氣,成了行屍走肉一般。
於是她擔心地看著周梨:“阿梨姐,你是不是怕兩方毀約,最後我們回不去了?”甚至可能活不成?
周梨聽了這話,心裡沒由來想起那個夢,昨晚她又做這夢了。所以她覺得,如果隻是像是阿苗說的這樣,她回不去死在了絳州,也不是不行。
那樣的話,她的親朋友好,她親手參與建立起來的屛玉縣,都會好好的。
這是值得的。
隻不過這個念頭的冒出來,讓她忍不住開始想起自己很久很久前那個夢。那個夢裡最一開始,看似是從白亦初在戰場上被李司夜奪去軍功而展開的。
但其實在這一場夢裡,最開始死的就是自己。
所以當下結合了阿苗剛才隨口說出來的話,叫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死了,大家的命運軌跡便不會像是自己反複夢見的那個夢裡一般,那她的死,倒也是值得的。
這是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在周梨心裡冒出的那一天開始,她晚上便沒有再重複做那個惡夢了。
以至於她就更堅定地認為,自己的死,可以改變大家的命運。
她也想過,這是一件很可笑沒有任何邏的事情,反正荒謬得很。但是那個夢太真切太可怕了,她已經在夢裡經過了一遍又一遍的那種痛苦和折磨,她不想現實裡也會有那一遭。
所以這個時候的她六神無主,便選擇了自己在這慌亂之中得出來的結論。
甚至打算就伺機執行!
她做惡夢的那一日,李木遠從軍帳中搬到了絳州城的府邸裡來。他始終是個做過皇帝的人,習慣了那種養尊處優的奢華日子,如果有選擇的條件,怎麼可能一直待在那軍帳中呢?
在何婉音從橋上掉下去的那一瞬間,李木遠的腦子裡多了一個聲音。
那個聲音自稱係統,綁定了他為主人,他為那個係統完成任務,讓係統得到足夠的能量,然後係統就能為他提供出常人無法想象和辦到的事情來。
他雖然覺得這東西就是妖魔鬼怪,但是的確靠著這係統的緣故,他才能從全州全身而退,隻是可惜了忠心耿耿的三舅舅啊!
但是這都不要緊,他活下來了。而且在一段時間的相處中,他也得知了這個所謂的係統,從前綁定的竟然是那個何婉音。
於是他十分毒舌地將這係統嘲諷了一頓。
係統無力反駁,因為何婉音的確險些害得它能量消散,徹底消失,幸好千鈞一發之際,自己另尋明主。
果然這李木遠沒有讓自己失望,短短一陣子,自己就獲得了不少的能量,又能像是從前那般活躍起來了,繼續吸取氣運。
而此刻這空曠且又滿是暖意的殿中,李木遠身著一身絲綢裡衣,斜躺在榻上,“你現在恢複得差不多了,該告訴我,上次你說的我們這個世界是什麼意思呢?”
殿裡就隻有他一個人,這話自然是對係統說的。
係統當然不能說,可是現在李木遠沒有何婉音那樣好糊弄,它隻能坦白:“宿主,你現在所在的這個世界,其實是一本書被賦予了生命所生出來的世界,不過這個世界的主角,原來就是周梨,她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金手指,很容易取代。”它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要是一早就知道這個世界的主角是周梨,它早就帶著何婉音去殺了周梨。
“主角?書?”李木遠覺得有效好笑又難以置信,但卻沒有去質疑係統的話,“你繼續說。”
係統‘哦’地應了一聲,然後用那沒有一絲感情的聲音繼續說:“而且我們的主人探測到這個世界的設置和大綱都十分不成熟,明明是種田文,到後期卻又變成了謀權文,導致這個世界產生了很多漏洞,所以就派我來竊據這個世界的氣運。”
打敗穿越者的,當然隻有穿越者,所以它挑中了何婉音。
可是沒想到來這個世界的時候,出了不少意外,使得它當時所接收到關於這個世界的重要信息少了許多,其中便有關於這周梨的。
以至於它由始至終都以為敵人是白亦初,也算是摸著石頭過河。
而且正是因為這訊息不全的緣故,導致了何婉音和李司夜的失敗,還險些害得它這個係統自爆而亡。
它的每一句話,對於李木遠來說,都仿佛像是天方夜譚一般,甚至還有很多從未聽聞過的新鮮詞語。
但那不要緊,李木遠自己綜合一下,就是係統竊取這個世界的氣運暫時失敗了,所以綁定了他,現在隻要他將周梨留在身邊,他就能得到這個世界的氣運?
這也就意味著,將來自己就是天下之主!
這樣就足夠了,剛好那周梨又是他十分鐘意的女人,所以李木遠覺得,其他的什麼書不書,他也不在乎了。
因為他要的,都將馬上能得到。
當然這個時候也不忘得意一回,在第一眼看到周梨的時候,就覺得她的不同,果然自己是有眼光的,一眼就看上了這個世界的氣運之女。
但是係統沒有告訴他,因為它這個係統屬於非法入侵,所以在非法奪去氣運的時候,會給這個世界帶來很多副作用。
比如那頻繁的天災。
不過即便是它告訴了李木遠,其實李木遠也不會放在心上,畢竟他這個時候更惱怒的是,在這原來的話本子裡,他竟然是個隻出現一兩場沒有姓名的配角。
周梨到絳州的那一日,絳州都在一片銀裝素裹中,這是她在齊州看慣了的景色。
自打十一月開始,齊州就一直在斷斷續續的大小雪中度過的,融了下,下了再融,如此反反複複,除了叫鄉間小道上泥濘一片之外,並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老百姓們歡喜,隻覺得明年必然是能得個好收成的。
她此行雖也帶了不少人,但貼身在側的便隻有阿苗一個人。
皇甫越的大軍即將往那豫州去與白亦初他們彙合,所以他的營帳也從城外遷移到了這城中來。
周梨這個靈州使臣,也被請進了這城中府邸。
但是周梨並沒有見到皇甫越,反而是在被陌生的仆從請進了一座暖廳。
厚重的簾子放下後,廳裡迎麵而來的是溫煦的暖意,與外麵的冰天雪地剛好成鮮明對比,冰火兩重天。
不過叫周梨更詫異的是這溫暖的廳裡,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香味。這使得她不禁將目光朝著這香味的來源尋了過去。
緊跟在她身後的阿苗發出一聲驚慌聲:“啊!”
原來是那穿過屏風後,梨花木椅上竟然坐在兩具乾屍,一男一女,一左一右,麵對麵地坐著。
從他們的衣著打扮上可以判斷出來,這兩人應該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紀。
“你見過嗎?”一個很突兀的聲音從兩人的身後傳出來,周梨有些驚訝,又覺得他出現在這裡好像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轉過身看著蒼白瘦弱的李木遠:“不曾,隻不過能叫你做成冬蟲夏草,顯然身份也不一般。”
一旁的阿苗聽得周梨的話,目光落到那兩個乾屍的身上,才發現他們的肚子上,都有一個菜花蛇尾一般的小苗。
現在乾枯了,就更像是即將蛻皮的蛇尾,這便是傳說中的冬蟲夏草了!
不過阿苗此刻也顧不上這兩個大冬蟲夏草了,而是緊張地站到周梨的麵前,將那男子看周梨的母目光給擋住。
她有一種直覺,眼前這個看起來有些身體欠佳的男子,並不是什麼好人,他看周梨時,不懷好意。
“何婉音的護衛和侍女。”李木遠也沒有一點繞彎子:“他們的主人把我害得那麼慘,我怎麼可能就這樣輕易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