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說著, 因剛才提了,隻道那酒席婚宴之事,全權承給一處妥當的好酒樓,索性三人就順著這天橋到左旁的廊上, 也沒下街去, 就直接鑽進了這茶樓裡, 擇了一處臨窗雅致的桌椅,圍坐起來。
這茶樓一頭臨街,一頭便是小河叮咚響,流水潺潺,幾叢花卉開在河邊上, 引得蝴蝶紛飛, 隻將兩個稚子坐在旁邊的石頭上, 不知是從何處折了一根樹枝來,上麵掛著一條繡花線,線頭上綁著蚯蚓, 就這樣扔河裡去釣蝦。
崔墨沅瞧見了,十分擔心, 正巧小二上茶來,替她們將垂簾放下, 便招手問小二:“那是誰家的孩子,叫大人瞧著些,彆摔了河裡去, 便不好了。”這河水雖不算洶湧, 但對於兩個稚子來說,也是能淹到頭頂去。
小二的聞言,隻繞過桌椅, 從另外的窗口往下瞧,一時也是驚住了,“隔壁客棧裡住宿的客人,也是膽子大,容幾位稍等,小的去隔壁客棧跑一趟。”
“不妨事,孩子重要些。”崔墨沅等人叫小二隻管去,她們這裡左右就是找個地兒坐一坐,閒聊罷了,並不著急上茶點小菜。
待小二去了,幾人也不放心,隻將大半個身子都朝窗戶外麵探過去,喊著那兩個小兒:“娃娃,你們家大人呢?怎在這河邊玩耍?危險得緊,快到院子中央去。”
那兩個小兒聽到這聲音,左右巡視,最後終於發現聲音是對麵樓上的,便抬起頭來,卻一臉的不悅,十分不客氣地懟道:“要你管?”
一般情況下,孩子若是叫大人喊,早就一哄而散跑了,哪裡曉得這兩個卻是膽大的,不但不走,反而還要怪周梨她們三個多管閒事。
崔墨沅也是傻了眼,頭一次叫一個孩子懟,竟是沒有反應過來。
好在這茶樓的小二跑得倒是快,這會兒和隔壁客棧的小二一起將孩子抱到了院子裡去,一麵去找他們家大人。
三人見此,也就沒再多管了,哪裡曉得這才落座各自倒了茶水,忽又聽樓下傳來驚呼聲。
終是好奇,便又朝窗外探去。
隻見這會兒不但是茶樓客棧的小二,就是隔壁客棧的掌櫃賬房都聚集那裡,掌櫃的手裡拿著一頁紙,正滿臉焦急地詢問著那兩個小兒。
但是他們這會兒都退到院子裡去了,並不在河邊,所以說了什麼,聽得不是很清楚。
不多時,茶樓的小二來了,抬著托盤上來送茶點小菜。
周梨就坐在窗戶旁,見那客棧院子裡圍著的人越來越多,不見散去,便也是好奇,問起小二來:“那頭怎麼回事?”
小二歎著氣:“方才小的得了幾位客人提醒,過去喊他們看著孩子,不想去客房裡,卻不見了孩子的母親,反而隻留了一封信在那裡,說孩子們的父親拋妻棄子,她如今也不要孩子了。”
也正是沒人管,孩子才到河邊去釣蝦,無人問津。
周梨幾人一聽,頓時也是擔心起來,連忙追問道:“店家可是曉得他們母親幾時走的?在此處可又有什麼親戚?那住宿時候登記的又是哪裡的戶籍?”
城中一向嚴管,不管本地還是外州府來客,都是要拿出名碟做登記的。
各家的賬房也是經過衙門那邊統一培訓過,若是有人膽敢作假弄虛,少不得是要去挖個幾年的礦。
小二聽了,一時反應過來,“都急昏了頭,沒想著去查戶籍,客人這裡慢用,容曉得過去跟他們說。”
於是小二的又跑了過去,但這丟孩子一事,終究是鬨得滿茶樓和隔壁客棧人儘皆知。
起先還以為是這倆孩子叫人販子拐來,人販子出不了手給丟了?畢竟現在這律法嚴得很,誰敢買娃兒?
就是親爹媽也不能賣孩子了。
後來問這兩孩子身世,他們雖小,但也是聰明,隻不過不知從前在家是如何教養的,又或是父母親從不在他們身上放心思,因此出口的都是汙言穢語,說的也是不著邊際的消息。
還是那客棧裡一位婦人拿了點心來哄,方從他兩個兄弟嘴裡套出話來。
原來也是殷實之家,不過父親扔下了家中老小,跑來這屛玉縣尋他的勞什子青梅竹馬,就沒了消息。
母親就帶他們來尋,但不知為何,將他們兄弟扔在這客棧裡,便走了。
如今兩個孩子客棧掌櫃也不知送往何處去,隻叫人去賞罰司那邊報了案子,自己先叫娘子給看著。
因著此事,崔墨沅和雲夫人都更加堅定地支持朝廷如今提出的婚嫁自由之說,當然也不是全然拋棄了原本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隻不過是更多地要尊重當事人的想法,不能如同此前那般,全然聽由父母的安排,盲婚啞嫁。
她們在這裡坐了一個多時辰,夜色也逐漸來了,正欲打算各自告辭歸家。
忽聽得隔壁客棧裡一陣歡喜之聲,不多時便聽得原是那賞罰司將孩子的母親給找到了。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哪裡狠心丟下?她就是嚇唬孩子,一直盤旋在這附近,所以很快就被賞罰司的人察覺到。
如今也探清了她為何要嚇唬孩子之事。
小二的打聽了第一手消息來,隻同她三人說道:“那娘子原來也是個可憐人,當年夫家落魄,為了保住產業,同她家聯姻,娶了她過門來,她也是上敬愛公婆,下照顧弟妹,還養了這兩小兒,算起來是有功無過的,四下鄰裡也沒有說她不好的。”
說到這一處,那垂簾後麵忽然傳來一個女子憤怒的聲音:“隻可惜她那夫君非良人,靠著她娘家的幫忙,生意越做越好,手裡銀錢多了,便開始尋起當初被他拋棄的青梅竹馬來,從此流年在外,家中不管生意不做,全將一切重擔壓到這娘子身上,可憐這婆家人不但不幫娘子,反而埋怨她沒有出息,留不住自己的夫君。”
周梨挑起垂簾,隻見這隔壁桌就隻有這個年輕娘子,梳著婦人頭,穿著樸素,隻不過那舉手投足間,卻是有一股英氣。
而這娘子並未在意周梨此舉,也不介意大家打量她,緩緩起身走到窗台前,朝著那此刻河對麵燈火明亮的院子裡望過去,繼續說道:“不但如此,他們趁著女子接管丈夫在外留下的爛攤子之際,還在家中教壞了她的兩個孩子,將那男人不回家的緣故都歸咎到女子的身上來,讓兩個孩子對她也怨恨無比。”
周梨疑惑,問起她身份來:“娘子是?”她知曉得也未免太過於清楚了吧?好似她就是當事人一般。
那娘子聽周梨探她身份,也無隱瞞之意,落落大方地轉過身來,“我姓錢,那兩個小兒是我侄兒,那個氣得扔了孩子的,是我的妹妹。”
小二的一聽這話,頓時反應過來,“客人一下午都坐在這裡,那豈不是……”
錢娘子滿臉怒容,含恨說道:“兩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同他們家的人一樣狼心狗肺,我妹妹內外操勞,養著他們一大家子,回頭還要叫他們一家子欺負,連這身上掉下來的肉,都不偏向她,同那一家子沒心肝的一樣,怨我妹妹。”
周梨十分納悶,這日子過得還不夠苦麼?所以問出心裡的疑惑:“既如此,和離便是。”
那錢娘子卻是長長歎了口氣:“我家中隻有姐妹二人,本無兄弟,自小就受人欺淩,我雖招了女婿上門,但也是個軟性子當不起家的,我妹妹身恐和離後,沒有了婆家撐著麵子,將來我爹娘走後,我這裡叫族裡欺淩奪了家業。”
她這個話,讓崔墨沅和雲夫人都下意識地朝周梨看過去。
周梨摸了摸鼻子,“那有什麼,我家也是姐妹兩個,不照樣過得好好的?而且你不妨想一想,你妹妹這個夫家有兒有女,當年卻還要靠娶你妹妹來維持他們家的家業,可想而知,他們家也不如你們家,你問你妹妹,不和離留著這樣的人家,確定能對你們有什麼幫助麼?”
把人磋磨沒了還差不多。不過又想著錢娘子的妹妹實在倒黴,一家子都下頭,難怪早些時候兩個小兒在河邊釣蝦的時候,表嫂好心提醒反而叫他們倆嫌棄多管閒事,感情是家中本來根基教養都不行。
崔墨沅也附和著:“這位娘子,我自來都是勸和不勸分,隻不過如今你若所言句句屬實,當該勸你妹妹和離了才是正經,如此為人家做牛做馬又不得半分好,有這一份心,倒不如放在孝敬自己親爹娘身上來。”
這上不慈,下怎孝?凡事都相互的。
雲夫人也連忙說著:“眼下各州府都在推行新政,聽我小兒子說,像是你們這樣的事情,白大人還專門定製了一套律法,按照新律法,你這個妹夫是有過錯的,到時候真要鬨去官府和離,你妹妹既是能追回原來的陪嫁產業,孩子還能爭取到身邊自己撫養,再有這些年成婚後掙來的家業,她也能分一大半。”
她能隻曉得如此清楚,隻因老二雲戈就在賞罰司裡當值,早前便給這白鏡做文書記。
所以每日回來,少不得提起衙門中事來,一來二去的,雲夫人自然也就曉得了不少。
錢娘子一心一意都在為妹妹的事情操心,她們又非那朝廷中人,自然是不曉得這些個新政的推行,聽得這話,滿臉大驚,錢財倒是小,可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妹妹今日雖是氣得將孩子丟了,但她哪裡真的舍得?
若舍得,就不會求自己在這裡看著,她自己也在這附近吧?就是想看一看自己真走了,這兩個孩子會不會也像是哭著找爹那樣找娘?
但事實上兩個孩子壓根就沒有意識到被丟了,且自打他們的父親開始尋找起那青梅竹馬之後,他們的母親既然是要管著家裡的瑣事,外麵的生意也要自己親手打理,哪裡有時間來陪同孩子?
所以這孩子都是祖母他們在管教,因此自來聽的話,都是他們母親怎樣不好?常年見不到父親,也都是母親的緣故。
這樣的話,一日日在耳邊聽著,又還是小孩子,沒有什麼判斷力,加上祖母在他們眼裡又是慈祥人,要吃糖就給糖,又不像是他們的母親那樣嚴厲,不讓吃糖還要管他們讀書。
如此,自然是對自己的祖母多信任些。
時而久之,也是怨恨起母親來,真將母親當做祖母口裡那等惡毒女人,還將父親給逼迫離家去。
“可是當真?孩子若是和離後,我妹妹能帶走?”錢沒有了再賺,關鍵是這兩個孩子啊!終究是自己身上十月凝結而成的骨血。一時想起妹妹,又替她委屈,“今日她氣惱,隻因這兩個被教壞了的小孩子,不但罵她,還罵起我父母雙親,說是活該我們錢家要斷子絕孫,隻得了我們姐妹倆。”
錢娘子的妹妹也是聽得了這話,那時候才氣得寫下了書信,打算丟了孩子嚇唬他們一回。
這等話語,從這樣的小兒口中說出來,又是至親人,簡直就是錐心之疼啊!也難怪錢娘子的妹妹給氣得糊塗了。
周梨也是給氣得不輕,但這事兒也不能怪錢娘子的妹妹糊塗,竟然勞心勞力守著這麼一個人渣家庭,到底還是自來那所教育的舊思想將其禁錮住了。
男尊女卑什麼的,是該給土崩瓦解了才是。
但她又深深地明白,這到底有多難。一如方才錢娘子所言,妹妹一直這樣艱難維持這段婚姻,從不敢提及和離之事,就因他們錢家無親兄弟,還擔心以後父母不在了,族裡欺負她姐姐。
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按照老規矩,那沒有兒子的,都是要從族裡過繼一個兒子來繼承家業。
無論如何在他們的眼裡,女子終究都是外人,所以越是有些家私的人家,就更是講究這一套老規矩了。
當下見剛才看起來還堅強的錢娘子,這會兒卻因妹妹被親兒子罵而流了眼淚,便也勸慰著:“兩位嫂子說的極是,你當是要相信朝廷,再何況你們家沒有兄弟,那也無妨,朝廷的新律法同樣規定了,女兒仍舊可繼承你們錢家的產業,若是族裡一定要將兒子過繼,你們不同意,他們也不能強行,不然你們便告到衙門裡去。”
說到這裡,隻問起錢娘子來:“你們是哪個州府的人?”
錢娘子擦了眼淚,這會兒腦子也清楚了幾分,看著兩位婦人和年輕姑娘,怕也不是什麼尋常人,不能哪裡能說出這些話來?便想沒準真能聽了她們的話,將家中這一樁破事給解決了。
便連忙回道:“小婦人絳州人士也。”
周梨一聽,隻同崔墨沅問著:“表嫂可是曉得,這一任絳州知府是何人?”
崔墨沅一開始是在那幼兒館裡幫忙,但那是老早之前的事情了,後來己也進入了十二屬中。
當然,憑著的還是自己的本事。
聽得周梨問,隻細想了一回,方有了個眉目,一麵忍不住揶揄周梨:“那時候你也沒少去尚書閣,竟是不知曉,是今年科舉第二十七名的風滿月,是個年輕後生,原本家中就是做香薰生意的,他的策論作得好,三考分加得多,我是沒少聽你大表哥誇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