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 這雪太大,馬不肯走了。”前麵的隊伍停了下來,一個隨從踩著那厚厚的積雪跑過來。
林子桐的思緒從回憶裡抽回來, 眯著眼睛朝前麵那蜿蜒破舊的官道瞧去,果然見著自己的隊伍已經將整條路給堵住了。
他翻身下了馬, 到了前頭去, 隻見這些馬一頭頭都疲憊地站在雪地裡, 順著它們的健碩的腿往下瞧,隻見著那馬蹄歪歪扭扭的。不由得皺起眉頭來:“誰安排的馬?”
這馬蹄早就該修了,馬掌也得重新釘了, 這是自己早前就吩咐下去的, 怎麼如今還是這副樣子就罷了, 還牽出來給他們這隊伍。
隨從聞言, 這才留意到馬蹄上的細節, 臉色大驚,“是, 是大老爺。”
他口中的大老爺並不是旁人,而是林浩遠那個平庸又愚蠢的父親,就是因為他,所以林子桐的父親被逼迫離家, 死在他鄉雪地裡。
他的眼睛一下就有些泛紅了, 摸著馬背的手指微微卷曲起來,最終捏成了一個緊緊的拳頭。
他什麼都沒說, 可是隨行的眾人見他此舉就反應過來了, 必然是大老爺故意而為之。
可恨的二爺又不能拿他如何,隻能生生咽下這口窩囊氣。
而且挑了這些個早就該修蹄子的馬給他們,不但耽誤行程, 接不回林浩遠,讓二爺回頭被老太君責罰,大老爺還能成功取代這個讓林家光宗耀祖的兒子,第一個去往祠堂裡祭祖。
林家不但是講究那嫡庶之分,更講究這官階高低。
所以林浩遠今年也就徹底將他的父親林長文取而代之。
按理來說,兒子出息了,他林長文該是臉上有光才是,可奈何林長文心胸狹窄,窄起來的時候,連親兒子都嫉妒。
所以他才不會覺得兒子給他長臉,反而覺得兒子不孝,爬到他的頭上踩他這個老子的臉,叫他在一旁同齡老友麵前,臉麵儘失。
可奈何這林長文雖是一把年紀了,卻是還害怕自己的母親,偏他母親林家的老太君又十分偏愛林浩遠這個嫡孫子,所以林長文也不敢對兒子如何。
如今隻能在暗中使這些個上不得台麵的下作手段。
而此刻林子桐因想起父親慘死之事,那情緒便有些激動起來,叫眾隨從看了,隻覺得他是因為林長文此舉而憤怒。
向來就覺得替他不值得的隨從裡,便有人憤聲開口道:“大老爺也太過份了!他這樣圖什麼?二爺冒著這風雪出城,接的可是他的親兒子!”
隻不過大家見林子桐站在馬旁沉默垂頭,便拉過那個仗義出言的隨從,低聲勸著:“好了好了,彆給二爺添堵了,為今之計,當是想法子才是。”
又道:“都怪我等著急,沒有留心,不然的話……”
然話未說完,那沉默著的林子桐忽然開口道:“不怪你們,誰能想得到,大伯會在這上頭做手腳,你們說的也沒錯,咱這去接的,是他親兒子。”說罷,便拔出自己長靴裡的匕首來。
這匕首很鋒利,一出鞘,寒光閃閃的。
眾人不解,正當好奇林子桐此舉為何意時?隻見他硬是將一匹馬生拉硬拽,到了旁邊一顆兩人環抱的老鬆樹前麵,將馬拴在了那裡,然後繞到看馬屁股後麵,解開氅子,將袍裾拉起來,紮在腰間,便一把抱起那馬的其中一隻後腿,將蹄子麵朝著自己。
隨從們這才反應過來,二爺是要親自修馬蹄子。
於是趕緊跑過去幫忙。
那匕首很鋒利,林子桐也不比修蹄師父的技術差。不過想他從來沒有林浩遠那樣的好命,生在了正室夫人的肚子裡,所以隨從們都知道,這二爺小的時候過的是什麼日子。
林家的規矩又森嚴,他們即便是姓林,但卻因不是嫡出的一脈,所以也是要自力更生,並不在林家白養的範圍之內。
也是如此,他們活得如同林家奴才一般。聽說二老爺他們都還在的時候,就常常從管事那裡領活計,不然的話,怕是沒得飯吃的。
後來二老爺不知為何惹怒了老太君,被趕出林家後,二老爺他們都死完了,等著將近兩年後二爺回來,便也是什麼都做。
正是如此,他如今會修馬蹄,大家也不意外,反而越發同情起他,替他不值得。
心想他們這些奴才就算了,本身就是林家花錢雇來的,乾些低賤的活兒到無妨。可是二爺是林家的人啊!從前便不提了,可是如今他為林家做了這諸多的貢獻,可在林家眼裡,仍舊是將他做奴才一般。
他自己是個忠厚孝順的人,不願意提,那是他的本份,可是他們這些旁觀者看了,隻替他委屈替他不值得。
不過話說回來,他這修蹄子的技術再好,也隻有他一人,馬卻是二十多來匹,更何況也沒有馬掌,所以即便這些馬蹄修好了,的確給馬兒減輕了不少負擔,但沒有馬掌釘上去,到底是覺得缺了些什麼。
所以馬兒沒走多久,又開始撂擔子了。
這時候隨從裡,縱使是那心平氣和的,這會兒也惱怒起了林長文來。尤其是眼見著如今這天邊黑雲滾滾的,瞧著分明就是有要繼續下雪之相。
而他們這馬不願意動彈,進不得退不得。所以現在也不說能不能接到林浩遠了,就是他們這一行人想要回城裡去,怕也是艱難啊!
這麼多馬,總不能財大氣粗就丟在了路上,而且這雪如此之厚,興許一會兒還要下,他們也不可能就這樣靠著兩條腿走去啊。
就在這樣的無奈之中,忽然聽得鏟雪的聲音。
這倒是奇了怪了,當下隨從裡有人不等林子桐吩咐,就自告奮勇地去打探。
片刻後就高高興興跑回來,高聲叫道:“是公子回來了,是公子的隊伍!”
他們隻認隊伍不認人,瞧見那長龍一般將官道占滿,還專門拿人在前麵鏟雪,那除了林浩遠帶去的那上千人大隊,實在想不出這業州誰還有這樣的大手筆了。
林子桐聞言,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長鬆了一口氣,“那便好。”也讓屬下彆閒著,先將這一段路的雪給清理出來。
而他們這裡有人去前麵打探的同時,乾三也早就過來打探,且還在這裡看了林子桐修半天的馬蹄子。
他這修馬蹄子也不白看,畢竟在看的時候,曉得了林子桐的身份,也從他這一幫嘰嘰喳喳的隨從口中知曉了些消息。
如今正在馬車裡回報給周梨,“想不到那林子桐,在外麵名聲如此響亮,在林家地位卻如此卑微。”
坐在一旁的沈窕聽了十分疑惑:“他這樣大的本事,怎麼會甘心屈於彆人腳下?難不成真是被他們林家的祖訓給洗腦了不成?”
周梨也有些不明白,就目前來講,不說以前這林子桐是怎麼將林家在亂世之中一步步往上推的,就說是當下,林家所有的大權,幾乎都是掌握在他的手裡呢!
他怎麼就心甘情願回到林家那個牢籠裡,對林家的嫡係們伏低做小?感覺就有些迷,不符合常理。
但如今還不知其中緣故,也沒有往下判斷,隻看朝乾三:“如此說來,他們也同三姑縣那幫人一樣,沒認出我們,覺得這便是林浩遠的隊伍?”
乾三頷首,“正是如此,可要將林浩遠給帶出來?”
周梨想了想,搖著頭:“不必了,你直接帶著甲字軍的人上前,先將他拿下吧。”本來以為他在這業州也算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到時候怕最不好抓的人就是他,哪裡曉得他竟然主動送上門來,那怎麼可能錯過這個好機會?
再何況,她這又不是來業州常駐,還要去往南方找白亦初呢!怎麼可能在路上白白浪費這許多時間?所以有好機會,自然是要把握住。
也是她這番話,那前麵在路上帶著隨從清理積雪的林子桐,忽然就被從天而降的乾三帶著甲字軍們給拿下了。
他那一貫看起來溫和又謙順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些裂痕,隻覺得哪裡不對勁,那林浩遠沒有這樣好身手的人,也沒有這個膽量。
如果左雲薇有,可左雲薇也不會這樣對待他的。
正是他疑惑之際,隻聽到乾三說道:“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這得來全不費功夫啊①,林二爺是吧?我們大人就是專門為你而來的。”
這話說得林子桐滿腹的疑惑,但他卻沒有多問,倒是手底下那幫隨從以為是林浩遠所為,急得大喊大叫,更有人罵起林浩遠來。
所以有他們代口,也不必他林子桐開口了。
一行人被捆起來,如同粽子一般扔在早前林子桐修馬蹄子的老鬆樹旁邊,很快他便看到了前麵浩浩蕩蕩而來的隊伍。
這個時候心裡還並不是很著急,更多的反而是好奇,林浩遠哪裡來的膽子?
因那乾三說大人,並沒有說是哪個大人,因此林子桐與他的隨從們都下意識地以為,就是林浩遠。
隻是隨著這隊伍越來越靠近,人還是林浩遠帶出去的那幫人,但是林子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眼見著隊伍走到了跟前,他終於是反應了過來,沒有左雲薇的人。
就算是左雲薇和林浩遠在那馬車裡,可是左雲薇的人怎麼一個不見?
正當他好奇之際,隊伍便停下來了,前麵的人馬紛紛讓開道,隻讓馬車到跟前來。
林子桐好奇地看著那馬車,隻見車子也停了下來,隨後車簾叫一個姑娘給掀起,隨後一張既是十分陌生,但又讓他覺得很眼熟的年輕女子麵容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林子桐不知為何自己會產生這樣矛盾的想法,目光滿是詫異地看著對方,忽覺得是萬分親切。
“林子桐,林家實際掌權人,沒想到你這樣年輕。”對方詫異的同時,周梨看到林子桐後,同樣也覺得有些吃驚。
大家一口一個二爺,且此人行事老道,可謂是滴水不漏,短短幾年裡,就把這業州像樣的世家和顯貴之家都給一一鏟除不說,還將他們的產業都牢牢抓到了自己的手裡。
應該是個老狐狸一樣的人才對。
可如今出現在她麵前的人,不但年輕,最多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且還一臉不入世事的青澀感。
如果在大街上看到,周梨是如何都沒有辦法將他與這傳說中的林二爺給聯係到一起的。
而她的問話聲,讓林子桐忽然一怔,塵封在心底的某一個記憶忽然被打開,隨後整個人的臉上就浮出了與他此時此刻身處環境並不相匹配的歡喜笑容來。
這笑容真真是由心而發,連沈窕都覺得這林二爺好像真遇到了什麼開心不已的事情,叫他笑得那樣開懷。
於是和周梨悄悄說:“他是不是瘋了?”魔怔了,看起來怪嚇人的。
林子桐的隨從們也好奇二爺為何笑得如此猖狂?難道他與馬車裡的那個年輕女子認識?
然就在大家的不解之中,隻見跪坐在地上的林子桐忽然掙紮著站起身來,就在乾三上前去要攔住他之時,忽然就朝著周梨雙膝一跪,“姑娘,我終於等得你了。”
此話一出,又是眾人一番愕然。
隨從們歡喜,二爺果然認得這個年輕女官。
然而周梨卻是凝著眉頭,心想並不認識他,這話是什麼道理?難道是什麼陰謀詭計?
可就在此時,又聽得林子桐說道:“馮家,趙家,錢家,孫家,他們我都替姑娘殺完了,如今隻剩下林家了,且這幾家所有的產業都在我的手裡,如今全部奉上給姑娘,以還姑娘當年的一飯之恩,以及那二兩銀子的恩情。”
周梨自來就有那樂施好善的舉動,不管是在蘆州開店之時,還是在上京居住的那短暫的一段時間裡。
所以這吃過她周家飯菜的人實在是不少。因此聽得林子桐說一飯之恩的時候,卻是想不起來他究竟是哪個?
直至他說二兩銀子,周梨目光一怔,幾乎是從馬車裡站起身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當年那個孩子是你?”
她這樣難以置信,是有道理的,畢竟那時候她吃得飽穿得暖,養得胖乎乎的,個頭自然是不落他人。
隻不過這林子桐卻因長年累月過著那吃不飽穿不暖的艱苦日子,又瘦又小,看起來七八歲的模樣罷了。
如此一對比,周梨隻覺得兩人之間的年紀少說也是拉開了四五歲,所以稱呼他一聲孩子,倒也不為過。
“正是,難得姑娘還記得,隻是可惜我母親沒有這份好福氣。”林子桐此刻已然是因為周梨還記得他,而熱淚盈眶了。
他那時候想活下來的緣由,就是要報複林家。所以他利用林家去對付那馮家錢家等。
本來是想等這些人家聯手滅了林家,可是後來他改變主意了。
他聽說周梨和她的小夫君被貶去了屛玉縣,那段時間他考慮過去投奔,但是沒想這邊他還沒處理好,天下就亂了。
屛玉縣那邊的消息也逐漸傳過來,於是他便改變了主意。
他要將一個完完整整的業州攥在手裡,交給周梨,還她當年的恩情。所以他將那些滿腹貪婪的人都殺了乾淨,也將他們手裡的產業都給接到手裡來親自管著。
現在他就隻留著林家,一來是沒了林家,自己的確是沒有大樹可靠,這些產業都攥在手裡,是握不穩的。
至於他娶那朱彤雲,隻覺得此女實在不堪大任,怎麼能將業州的金商館交給她來管理呢?所以他隻略施小計,便將這朱彤雲娶了過來。如同自己所想的那樣,這個女人太好騙了,很是順理成章就將金商館的大權交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