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玉死了, 死在了一個風雪夜裡,她被扔到了城外的斑鳩丫口。
這裡她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是二十多年前呢!那時候她的身上被燙傷的地方, 才開始落疤,大片紅的白的疤痕暴露在烈日裡,曬得她好疼。
可是她顧不上, 弟弟妹妹都要自己照顧,小弟還走不動了,還有一堆包袱要自己這個做姐姐的來背著。
他們就在這斑鳩丫口歇氣兒, 遇到一頭毛驢拖著一輛平板車。趕車的虯髯大叔將板車上的屍體隨意地就往他們歇氣的林子裡扔。
氣虛喘喘的他們這個時候才發現,那翠綠茂林之下, 還多森森白骨,嚇得弟弟妹妹們都驚慌不已,哭哭啼啼地埋怨著她, 踢打著她, 嚷著要回黃楊縣去。
黃楊縣回不得了, 娘毒殺了爹和大哥, 把三妹推到井裡去, 還將自己燙成了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但是吳淑玉隻想著, 娘這個時候已經遭到報應了,還不知道要去山裡挖多少年的礦呢!自己再恨她也沒有意義了。
但是弟弟妹妹們不知道這些事情, 都說長姐如母,如今家裡就自己最大, 自己不能叫他們知曉這些實情, 不然他們的心裡該多難過啊?
更不能繼續留在黃楊縣,不然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肯定會欺負弟弟妹妹沒爹沒娘, 如果隻是這樣就算了,就怕他們指著弟弟妹妹,說他們是殺人犯的孩子。
她是不能接受弟弟妹妹們在這種環境裡成長的,所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家裡的一切產業都賣給了叔伯他們,總共得了三百多兩銀子,又換成了銀票,便趕緊帶著弟弟妹妹們離開黃楊縣那個是非之地了。
吳六最小,今年才六歲,如今又累又餓,還被那林子裡的白骨屍體嚇著,哭哭啼啼要找娘,要回家,要他的小木馬。
吳淑玉心疼地趕緊去抱著他哄,但換來的是又踢又打又罵,耳邊還有四妹和五弟的抱怨聲和責怪聲。
明明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可是吳淑玉這瀕死之際,竟然覺得這些事情,仿佛昨日發生的一般,叫她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
斑鳩丫口沒有斑鳩,但是有不少在這山裡泡桐樹和香椿樹上築巢的烏鴉。
她還沒斷氣,身體上的血肉還沒腐爛,它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坐在旁觀的枝頭上等著了。
吳淑玉睜開眼,對上的便是一雙雙烏鴉的眼睛,透著絲絲的死氣。
可是她不甘心,她不想死啊!更想不通,明明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弟弟妹妹,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感恩自己。
自己反而落了這樣一個下場呢?
這二十多年,在予機城落了戶,用那三百多兩銀子買了房屋和一個小鋪子。
然後靠著在小鋪子裡做鹹鴨蛋為生,她勤快又能乾,哪怕相貌醜陋,但大家憐惜她要照顧弟弟妹妹們,對自己的生意都十分照顧。
後來生意越來越好,手裡有錢了,弟弟妹妹都送去上學。
上學是不要錢的,他們在本地落了戶,如果不是自己要賺錢養家,也可以去讀書。
隻是弟弟妹妹都有些頑皮,心思不在學業上。年少的她想著常人說,慈母多敗兒,於是她隻能狠起心來,扮演那嚴厲的角色,替他們另外找先生補課,監督他們的功課。
四妹及笄後,就不願意再讀書了,反而跟一個同窗的哥哥認識,鬨著要嫁給對方。
那個男子自己認得,十六歲後從學校裡出來,就一事無成,如今二十多的年紀,還遊手好閒的。而且自己去打聽了他家中的長輩,都是那摳搜刻薄之輩,全家還就指望著譚老爹的補鞋攤子生活。
這樣的人家妹妹嫁過去跟了他,怎麼會有好日子過?
作為姐姐,吳淑玉自然是不能讓妹妹往火坑裡跳的,無論如何也要攔,哪怕妹妹恨自己。
後來托人給妹妹找了一門親事,對方也是讀書人,家中雖也清貧,但學業有成,已是秀才身份,且為人又正直光大。
不怕人窮,就怕誌短不上進。
妹妹終於成婚了,她也安了心,而妹夫也沒有讓自己失望,後麵做了一方縣令,妹妹搖身一變,成了縣令夫人。
吳淑玉對於四妹妹,也就於心無愧了。
可是今日她半死不活地躺在斑鳩丫口,卻是有四妹的一份功勞,她原來一直都怨恨著自己,對那個混混更是念念不忘,如今身為人婦的她,居然還跟那混混暗中來往。
還同自己炫耀,那是她天定的因緣,就算是當年被迫叫自己從中作梗分開了,但現在還是再續前緣。
吳淑玉聽得這話的時候當時嚇傻了,妹夫是去任上了,不是死了!
但是她的話沒有人願意在聽了,兩個弟弟也沒有讀書的天份,哪怕自己花了那麼多錢另外請先生回來教授補課也沒用。
他們恨自己,四妹說自己醜,嫁不出去,就見不得她有男人愛。
五弟說:“二姐,你倒是實話告訴我們,當年咱家那許多產業,怎麼可能才賣了三百兩?彆是你和叔伯們合計打算吞了咱家的家產,給藏起來了吧?”
六弟也怪她:“當年母親身陷官司,你不但不想辦法救,反而帶著我們躲開,天下就沒有你這等惡毒之人!”
又怪她舍不得放權。
是了,二十多年了,她不再是那個賣鹹鴨蛋的醜女了,她開了酒肆茶樓飯莊,是予機城裡有名的女掌櫃。
又因年少時候的變故,她舍不得弟弟妹妹們吃苦,所以一向對於他們的花費都十分大方。
隻是沒想到這樣,卻養成了他們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慣,五弟甚至染上了賭博。
那自己就更不可能將大權交給他們倆了,不然遲早要被敗完的。
可是在他們看來,自己分明就是占著家產不鬆手,所以和四妹聯手。
吳淑玉實在想不通,她這一輩子,都在為他們操勞打算,為什麼養出來的都是恩將仇報的白眼狼呢?
她的思緒不甘地回憶著,試圖想要找姐弟之間關係破裂的原因。
卻忽然想起了當年救她的那位周姑娘,她是當朝的女首輔,吳淑玉此刻後悔極了,也許自己不該自以為是地跑回家去救弟弟妹妹們逃離深淵的。
就跟在那周梨的身邊,哪怕是做個端茶倒水的丫頭,也好過如今吧?
可惜她沒有機會了。
她絕望又遺憾地閉上了眼睛,後悔不已。
忽然她覺得好冷,隨後耳朵便傳來馬潤家的那咋咋呼呼的聲音,“東家,您快些去瞧瞧吧,四姑娘說,您若是不同意她跟那譚郎在一起,她就吊死算了。”
吳淑玉嚇了一跳,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在斑鳩丫口了,身下墊著的也不是還套著屍骨的破衣爛衫,而是舊年的被褥。
而管家馬潤的媳婦正焦急地看著自己。
吳淑玉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死了的自己,又回到了十幾年前呢?她驚慌地爬起身來,想起那陳茹寫的重生文,心想莫不是自己……
她的異樣落入馬潤家的眼裡,以為她是因為四小姐而嚇著了,於是扶著她連忙朝吳四妹的房間去。
吳四妹已經將繩子掛到梁上了,如今正站在椅子上等著。
上一世自己確實被嚇著了,任由四妹謾罵捶打自己都一聲不吭。
可是,既然重活一世,吳淑玉也想通了,命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就算是自己的手足又如何?自己便是將命給他們,他們也不見得高興。
所以吳淑玉這時候想通了。
她推門進去,果然四妹將脖子往繩子裡套,嘴裡還哭罵著:“吳淑玉,你自己醜,沒人要,你便見不得我好是不是?既然如此,我死了算,我去找爹和大哥了,三姐啊,淑敏來陪你們了。”
吳淑玉的眼淚頓時就流出來了,隻不過是恨,並非是吳四妹。“四妹,二姐錯了,你彆犯傻,姐姐答應了,姐姐答應了。”
她的眼淚配著她的喊聲,仿佛是真的被吳四妹此舉嚇著了一樣。
但其實,她此刻的聲音裡,都是帶著些恨意的。她好心好意阻攔妹妹跟那混子在一起,後來還替她尋了好親事。可卻沒想到四妹有兒有女了,卻在丈夫去外上任的時候,和這混子勾搭在一起。
她對不起的不是妹妹,是妹夫啊!
吳四妹顯然沒有想到吳淑玉竟然就妥協答應了,有些半信半疑,站在椅子上仍舊不肯下來:“你莫不是哄我?”
“沒有,四妹你快些下來,姐姐答應了,你若不信,我馬上就叫馬嫂子連夜去請媒人來。”吳淑玉連忙說道。
吳四妹卻不相信她,得讓馬潤家的將媒人請來了她才願意下來。
後來見著媒人來了,果然和吳淑玉商議起提親一事,吳四妹才翹起嘴角從椅子上下來。
媒人走後,吳四妹已在高興的地盼著成婚之事。隻是馬潤家的回頭看了興高采烈的吳四妹一眼,忍不住歎了口氣:“當家的,您怎麼就答應了?那譚家的兒子,不是個好的。”
吳淑玉聞言,在心中冷笑,這下人都知道對方不是良配,偏偏她這錦衣玉食的妹妹死活要嫁過去。
麵上卻是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她的那些話,你也聽到了,我又有什麼辦法?大不了往後將譚家的喊來鋪子裡幫忙,每月開他一些銀子。”
那種人,怎麼可能招進來?那不就是米缸進了老鼠麼?馬潤家的急得不行,更何況不是說了叫她弟弟來的麼?如今這譚家的要來,那弟弟怎麼辦?
她心急如焚,趕緊去找自己的男人作商量,可萬不能讓譚家的進來。
馬潤是個有主意又有野心的,更不願意屈居於吳淑玉這個女人之下,一直都在盼著公子們趕緊滿是十六,從書院裡回來當家。
聽得自家女人的憂心,馬上就有了主意,“你彆急,我去找公子們。”
吳淑玉此刻躺在房間裡,回憶著自己仿佛笑話的一生,她不知道那究竟是夢,還是真實地發生過了。
但是她知道,既然老天給了自己一次機會,肯定不能再犯一次糊塗。
馬潤野心勃勃,自己最後的悲慘他也有一份,明明知道老五老六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卻還總暗地裡攛使他們來跟自己奪權。